眼前的火铳与自己记忆中的火枪差异极大,简直像一根半铁半木的烧火棍子。细看之下,点火的装置乃是一根插在铳身尾部小孔中的药引,由火铳手用火折子点燃。引线保存在特制的牛皮袋中,长短不一,需要火铳手根据敌情而定,若是敌军退去,则将引线掐灭。
赵行德将火铳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将这“烧火棍子”放在一边。转身又看到旁边墙上斜倚着的一柄长刀,刀上有几个缺口,他走上前去才发现,这刀比一人还高,刀柄足足有三尺长,刀刃也有三尺,若是力大的人挥舞起来,恐怕等闲三五个人也近不了身。宋国虽然准许刀剑、弓箭等兵器买卖,但这长刀的形制赵行德却从未见过,恐怕也是一件民间禁用的利器。
“这是陌刀么?”赵行德初见凶猛的形制,首先便想到了唐朝年间盛极一时的陌刀。
“不是,陌刀比这麻扎刀的刀刃还要长三尺,现在只得夏国军中还用陌刀。”佘鲁看了一眼赵行德,没想到这位太史令的弟子居然一口叫出了久已失传的兵刃名字,“这是麻扎刀,又叫杀马刀,御前大剑直的那帮混小子吃饱了撑的,说是要练手,用来杀匹老马,结果砍在了骨头上,崩了刃口,要修补一下。”
“我听说战阵的兵刃是一寸强,一存强,这麻扎刀的刀刃比陌刀短上三尺,岂不是吃亏?”赵行德疑惑道。
佘鲁答道:“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是不错,但刀刃每长一分,就更容易崩断。麻扎刀要能杀马,打造已是不易,更何况刃长六尺的陌刀。陌刀极贵,又容易崩断,非身高体壮、臂力惊人者不能用,所以本朝便以麻扎刀代之。”佘鲁没说的是,若是纯用上等好钢精心打造,六尺的刀刃也能经久耐用,只是锻造如此好刀太过费工,成本过于昂贵,因此无法用来做配发给禁军的制式武器。
“那为何夏国军中仍然沿用陌刀,莫非夏国人的铸刀术更加高明?”赵行德不解道。
佘鲁苦笑道:“夏国的军械司虽然有独得之密,但好刀皆是千锤百炼而来,若论节省工本,未必比我内八作高明到哪里去,夏国军中为何一直沿用陌刀,下官也不清楚。”
宋安却道:“元直有所不知,这事实与那夏国的军制有关。夏国军中好勇力,以搏斗争夺十夫长。十夫长是武官的起点,若是这关不过,此后推举百夫长、校尉,乃至晋身将军都是无望。十夫长比武的武器是个人自选的,这陌刀乃是一等一的利器,既能及远,又能及近,乃是夏国军中身高力大的步卒在争夺十夫长时最喜欢用的兵刃。用陌刀赢了比武的十夫长的军士多了,此物自然长盛不衰。”
此节还是当初晁补之告知有同样疑惑的宋安的,就好比赴考的举子,大都千方百计要弄到上好的笔墨砚台一样。这比武夺官乃是关乎一生荣辱的大事,似陌刀这等利器就算是再贵,耗费再多,也比不上军士赢了比试,夺得官职的好处。在夏国,有的家传宝物,便是一柄寒光四射的陌刀。达官贵人也以收藏宝刀为乐,据说夏国皇室还保存得有唐朝安西军陌刀将李嗣业所用的陌刀。
赵行德微微点了点头,心头却暗道,麻札刀与陌刀形制虽然相似,但战阵上遇上强敌,不知要多少性命,才能填上这三尺刀刃的差距。
行德正沉吟间,似乎生怕赵行德小瞧了东西八作的技艺,佘鲁主动将赵行德领到一个黑黝黝的生铁球一样的东西面前,颇为得意的介绍道:“俗话说,他有飞鸽驿,我有急脚递,他有铁桶炮,我有震天雷。这便是守城的利器震天雷。”
赵行德注目看去,只见那生铁球表面是纵横交错的数十道小沟,呈一个个小的凸起的方块,想来既然名叫做震天雷,里面定是装满了火药,一旦爆炸,便是碎片四射。铁球不显眼处也有一个安置引线的小孔,现在却是用油脂和油纸封得严实之极。若是到了敌人蚁附攻城的时候,将这看似有两百来斤重的震天雷点燃了从城头上扔下去,城下必定是一片血肉横飞。
赵行德笑道:“果然厉害,不知那铁桶炮又是什么东西?”
佘雷道:“铁桶炮便是火炮,只因为形如斜放的巨型铁桶,所以叫做铁桶炮。在汴京的外城上每隔百步便有马面战棚,每隔两百步便有防城库。外城总共安置了一百二十门铁桶炮,平日保存在防城库中,若有万一,便取出来放置在马面战棚内,由守城的禁军操炮轰杀敌军。赵公子若是有意,可自去观看。只不过,为了以策万全,宫城和内城上并不安置铁桶炮。”他话虽如此说,这汴京外城城防库却不是等闲人能够随意去看的。
赵行德却有些奇怪道:“本朝秉持守内虚外之策,火炮这等利器,为何外城有,反而内城、宫城却没有?”
余雷一愣,这道理虽然浅显,却是不敢乱说,只苦笑着看向宋安。宋安拍着赵行德的肩膀,双手比划了一个掉转炮口的样子,咬着字道:“这不是为了以策万全吗。再说了,内城军器库中尚且存有富余的铁桶炮,若真有必要,随时都可以搬上城头的。”
赵行德这才恍然大悟,如此一来,官家每天都在安置了火炮的城墙下面生活,委实有些难办,谁要敢胡乱提这个,恐怕先要发配三千里再说。这板子,不打懒的,也不打赶的,专打那不长眼的。
恰在赵行德游历翰林院的时候,内城军器库中,皇城司的勾当官沈筠正冷冷地看着围在铁桶炮面前喜得合不拢嘴的三个辽东蛮子。提举皇城司的景王殿下,三皇子赵杞以牵制辽国为名,让内城军器库拨付给女真人铁桶炮二十门,炮子五百个,火药一千斤。这些女真人便是提前来看货的。官家虽然未必知晓此事,但沈筠知道官家有意北伐幽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是三皇子的吩咐,沈筠自然不敢有违。更何况,他怀里还揣着白懋辛转交上来的一叠交子,虽然薄了些,也足见蛮子们不是不懂中原的规矩的。
完颜宗弼伸手抚摸着火炮外面铸造精美的花纹,就好像在抚摸少女丝绸般光滑的肌肤,旁边的完颜宗翰和完颜希尹也是一脸垂涎欲滴的样子。完颜宗弼将火炮浑身上下摸了好几遍,又伸手敲上了两声,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面沉似水沈筠,这位上官颇不好打交道的样子。他看了看陪他前来的白懋辛
完颜宗弼勉强笑着,走到白懋辛的身边,掐着声音低声道:“白大人,不是说好了,给上等好炮么?怎么在下看,这些火炮不是铜铸的?”
白懋辛脸色微微一变,看了沈筠一眼,讷讷地没有答话。完颜宗弼暗骂此人收了金子也不办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沈筠。
沈筠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那铜铸的炮根本就是拿钱堆出来的,一分钱一分货,就你们那点金子,还想要铜炮?”他这话倒也不错,大宋通行铜钱,而且铜的价格越来越贵,所以铜炮等于是一堆钱,现在各地的钱荒越来越厉害,因为缺乏铸钱所用的铜,三司和钱监已经联合上奏建议朝廷只铸铁炮,铜炮则以丝绸茶叶向盛产铜而善铸炮的夏国购买。
完颜宗弼被这阉人不阴不阳地刺了一句,还想争辩,却感觉袖口被扯了两下,转头一看,白懋辛宽大的衣袖底下露出食指和拇指微微搓动两下,又往看也不朝这边看一眼的沈大人那边指了指。
完颜宗弼到汴京不久,这个手势可早就熟了。便强压下心头的不忿,从怀里摸出一叠交子来,他记得价值总有上万贯。这才陪着笑脸凑到沈筠跟前,壮着胆子将手伸到沈筠宽大的袖子里面,将那交子递上。
沈大人一直都没拿正眼看他,完颜宗弼甚至有些怕他不接而让交子掉下来,却不敢和他一直这么挨着,松手退后。沈筠把袖子微微抖了一下,熟练而轻巧的拿眼神一瞥,那交子的面额是一千贯,再一按厚度,便大概知道这次孝敬总有一万五千贯以上,方才哼了一声,道:“既然是景王殿下都开了口了,那我也不好从中作梗,便让你们这些蛮子捡个便宜。”说罢将这些人又领到另一门铁桶炮面前。
这火炮和刚才那一门乍一看几乎没有区别,完颜宗弼颇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白懋辛。
白懋辛微微一笑,道:“完颜三太子,你看那炮口,和刚才可有不同?”
完颜宗弼依言向那炮口看去,这才松了一口气,这门铜炮的炮口比刚才那门铸铁炮足足大了一圈,炮壁也更薄。完颜部落为了攻打辽国的城池,也曾经试着铸过火炮,虽然都没有成功,完颜宗弼却知道越是薄的炮管就越不好铸,反过来说,如果铸好的火炮炮管薄而且能耐得住火药的爆炸力的话,那便是真正的上品火炮了。
“你再看这里。”白懋辛仿佛要证明自己经手上下打点的三千两黄金物有所值似地,手指着那铜炮身上一块盘龙纹记,道:“这是夏国军械司铸造的铜炮,夏国的铜炮最为犀利,重量轻又不易炸膛。”他又指着旁边的装着火药的木桶道,“连这火药,也是专门为此炮配置的,一发弹合用一包药粉,本官也曾拆开来验看过,这药粉既纯又匀,而且不容易受潮。便是在我朝禁军中,也是少见的好东西啊。”
完颜宗弼看了一眼白懋辛,他也不是很清楚火药的好坏如何辨别,但既然这位收了三千两黄金的白大人如此说,那边也有几分道理吧。他点了点头,向中原人一样对白懋辛拱手道:“白大人费心。”
白懋辛自觉虽然受了这些蛮子的银钱,但也帮人家办了事,摆摆手笑道:“好说好说。”
沈筠冷眼看着白少监跟这北地蛮子女真族的三太子亲热地说的话,心下暗道:“不知这家伙收了多少银钱,居然如此上心。”口中却冷冷道:“若是看好了,交割钱款之后,便可以将火炮和药子运到山东,走海路去辽东。”
女真族三人道谢告辞出来,完颜宗翰左右看了看没有旁人,一口唾沫吐到地上,骂道:“贪钱的狗官。”完颜希尹却笑道:“若不是有这些贪钱的官儿,哪里会让我们买到如此犀利的火器。”他心有余悸地又道:“若非族长又差人送来了十万贯的交子和其他礼物,恐怕还真拿不到最好的铜炮。”
完颜宗弼暗想,等这批火器和从军器监购买铠甲弓箭送到辽东,以我女真健儿的勇猛,打下辽阳府何足道哉。
他心中激动,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沉吟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半旧的药瓶来。
完颜希尹见状,问道:“这便要去那赵丞相府上么?”顿了一顿,又喃喃道:“也不知韩先生所料是否能成。”
完颜宗弼眼神一闪,道:“好歹试上一试,”他抬头看了看北方碧空如洗,“已经在南方呆得太久了,我只想早点回去,和契丹人打仗。”
“对!”完颜宗翰在旁边捏着拳头道,“打下辽阳府,再打上京城!”他们三人都用女真语说话,完颜宗翰这一嗓子喊得颇为大声,引得经过的汴京路人纷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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