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李四海手段厉害,黄坚与李若冰自然不会将他当做等闲船民视之。相互见过,李四海又转身吩咐部属将散落在渔村中劫掠的其他海匪诛杀,再找到停泊在附近的海船,斩草除根,不得放生一人。他的那些部属当即分头行事,行若寻常,不多时,便回来复命。黄坚与李若冰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之色,即便是边军精锐,未必有此迅猛凌厉。
不断有渔村中的船民来草庐领回自家的孩子,海匪劫掠,原本要有多少人家破人亡,眼见大小俱都无恙,都念叨着神佛庇佑,千恩万谢地走了。所有的学童都被家人领走后,这草庐内刚刚杀死了十几个海匪,血腥味重,三人便出去散步。
不远处便是一片沙滩,沙粒细而白,远处海天蔚蓝一色,只见潮头一线远近起伏,不少海鸟在天海相接处盘旋,御风滑翔上下。红日渐渐西沉,凉风习习,吹的海岸边椰树林沙沙作响。
李若冰叹道:“这些船民虽说常年在海上漂泊,如无根之萍,到底也是我大宋的子民,横遭盗贼侵凌,朝廷无能护之,我身为命官,当真惭愧。”
黄坚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这些船民原本也不必在此栖身,只不过人烟繁华之处,官吏豪绅敲骨吸髓者多,贫贱者入不敷出,所以才相携来此,结村而居。这蛮荒之地,虽然与瘴疠虫蛇,山匪海盗为伴,却免了徭役赋税之苦。”
李若冰一愣,没想到此中竟有如此缘由,摇头叹道:“子曰苛政猛于虎。吾知之矣。”
李四海微微一笑道:“这些船民,到底是否大宋子民,还待商榷。”
黄坚与这些船民相处时日已多,见李若冰脸上显出疑惑之色,便道:“这些海船,到了我大宋的港口,便是宋人,到了大食、层拔、天竺、卢眉这些海外的港口,往往自称夏国船。那夏国之制,每船每年只要缴纳一个铜钱,便可落船籍。流落海外蛮荒的遗民,五百人以下的村落,每年只缴纳一个铜钱,也可落户籍。”
李若冰疑惑道:“我在都亭西驿时,也曾见‘天下坤舆列国图’,那夏国连出海的港口也没有。海船到那列国的港口,自称夏国船,难道别有好处不成?”
黄坚道:“自然。我大宋自称中国,实则以地势而论,夏国之地,实处于大陆之正中,与诸大食、突厥、层拔、天竺、卢眉等海外大国俱都在陆上接壤。在夏国落籍的海船,这些海外列国的官吏小小的敲诈勒索便罢,若是作出杀人夺船之类人神共愤之事,夏国便从陆上发兵,必拔城焚镇,以十倍报之。这样的事情多了,居然以陆制海,这些海船自称夏国船,停泊在异国港口,便少了许多危险和麻烦。船民们常年漂泊在海上,久而久之,宋人还是夏人,也糊涂了。”
黄坚一边说,一边暗暗打量那李四海,李四海面色如常,仿佛与他无关。
李若冰想起那夏国使节萧并,看似斯文儒雅,常年在汴京奔走于公卿之门,实在是个狡诈之极的人物,他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夏国此举,不过找一个劫掠他国,冠冕堂皇打草谷的借口罢了,这些海外船民,倒也用不着感恩戴德。”
黄坚再看那李四海的神色,只见他只淡淡一笑,心中疑惑更深。此时天边一轮红日渐渐落到海上,如斗大车轮,红云千丈层叠堆积,几多燕鸥便在这红日周围上下翻飞,滑翔来去,倦鸟鸣叫不停,一派夕阳无限美的景致。黄坚感从中来,慨然问道:“清卿,中国胜四夷之道何在?”
李若冰不假思索地答道:“仁义者天下之柄,而中国居之,所以宾服四夷。中国胜四夷之道,在行仁政,倡忠义孝悌,上下一心,则狄夷无隙可入,此所谓战胜于朝堂。”
黄坚点了点头,叹道:“人者,凶猛不若狮虎迅捷不若飞鸟,而人为万灵所钟,天下最贵,何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荀子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荀子曰:分。分何以能行?荀子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太史公曰,人众者胜天,天更胜人。壮哉斯言!”
黄坚感而发,所引诵的先贤章句,李若冰皆是烂熟于心的,此时也恭敬受教,宛如弟子,听黄坚又道:“人所以胜禽兽之道,亦是中国所以胜四夷之道。中国有忠义孝悌之道,各安其分,所以中国人能合,合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四夷。四夷无忠义孝悌,惟力是视,人不能各安其分,则不能合,自相攻战,弱肉强食,势分力屈,故四夷终为中国所制。”
黄坚徐徐阐述出来,李四海面露深思之色,李若冰当即赞道:“先生所言甚是,学生茅塞顿开。”
“唉!”黄坚却长叹了一声,话音一转,黯然道:“中国之道所剩无多,气力日衰耗,而四夷之道渐起,此消彼长,为之奈何?”
“先生何出此言?”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有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忠义孝悌之道治天下。其后王莽篡汉,便是乱臣贼子,天下共击之,终于拨乱反正。汉末恒灵无道,天下大乱。魏武帝征战一生,奉天子以令不臣,尚未失却大义,魏文帝代汉,尚可推说大势所趋,但臣节已经有亏。及至司马氏篡魏,便又回乱臣贼子的邪路上。中国失其忠义之道,是故人臣不能各安其分,自相攻杀,终至五胡乱华,衣冠南渡。”
黄坚带着沉痛的语气,缓缓道:“大道既失,则积重难返,试看南北朝诸国,尽乱臣贼子之天下。孟子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诚哉斯言!纵有一二明君贤臣,亦存小节而失大道!忠义之道既失,孝悌亦难独存。及至隋唐,子弑其父者有之,弟杀其兄者有之,子蒸其母者有之,翁私其媳者有之!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往而不复,忠义孝悌尽失,则中国人不能合,日益衰竭,是故势分力屈,而为狄夷所制,及至五代,以中国之大,不能敌契丹之一隅,岂不悲夫!。”
黄坚说到这里便止住说,李若冰脸现尴尬之色,心中却似有万钧大石一般沉甸甸地压着,本朝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亦是黄坚口中的乱臣贼子,失却忠义之道,是故太祖欲用宿将符彦卿,曾道“我待符彦卿甚厚,他日后岂能负我!”赵普马上回言:“周世宗待陛下也厚,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太祖默然,收回成命。先皇欲大用名将狄青,曾道“狄青是忠臣”,文彦博当即反驳“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先皇亦默然,此后终用文臣压制监视着狄青。所谓天时难敌地利,地利难敌人和。失忠义之道,便失人和,则自相防备,君臣勾心斗角,终被狄夷所制。
黄坚看了李四海一眼,话锋一转,淡淡道:“夏之开国帝固然英明神武,但先后仕北汉,南唐,及我大宋三朝,其后虽营救唐主入夏,亦未守君臣之道,反而称帝建基,说他一句乱臣贼子,也不为过吧。”
李若冰脸色骤变,他和黄坚一样,从李四海提及船民的身份时候便怀疑他和夏国有瓜葛。以他在都亭西驿所见,皇室在夏人当中威望崇高,宋人偶有一言辱之,必定会争执不休。这李四海看来在左近海域势力不小,又是个下手狠辣之人,恐怕他恼羞成怒之下,会对二人痛下杀手。
李四海果然脸色一变,看着黄坚,沉声道:“先生此言差矣。当初开国帝迎唐后主入夏之时,曾有让国之说,甘居臣下,如此忠义,怎能说是乱臣贼子。”
李若冰虽然担心他辣手,但他生性骨鲠,既然明了对方夏人的身份,也不肯弱了势头,当即道:“让国之事,无有证据,世所谣传,不足取信罢。”
李四海眼神一冷,迟疑了片刻,终于沉声道:“当年开国帝迎唐主入夏,让国之事,在下的先祖有幸恭逢其会,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必不能假。开国帝当时请唐主复位称帝,自任护国公之议,唐主误会,答曰‘公欲为曹操,恕某不能为汉献帝。’诸将听闻此事后,又力劝之,方才作罢。及至国朝定鼎,虽再无护国公之位,但国家大权尽归于五府,皇帝垂拱而治。唐主见此情形,方晓得当初开国无意权势,乃是真心让国。”他顿了一顿,又道:“事关先帝名誉,晚辈不得不据理力争,还请黄先生见谅。”
黄坚没想到李四海说出这样一段秘辛来,也不由得一愣,只微笑道:“原来李先生是开国名臣之后,倒是幸会。不知是哪一位?”李四海拱手答道:“四海漂泊之人,不敢有辱先祖的名讳。”
黄坚点了点头,也不追问,转而对李若冰道:“忠义既失,又要以此来治天下,便不得不以谎言来掩盖。清卿,你可曾打过妄语,可知如果打妄语的话,最苦恼的问题是什么?”
李若冰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冷冷一笑,并不理会,方才恭敬答道:“晚辈读圣贤诗书,不曾打过妄语。”
黄坚笑道:“便是儿时也不曾么?”
李若冰皱着眉头想了想,才面带着尴尬道:“先生提醒,我倒想起来了,儿时偶尔倒是有过,最苦恼的是,万一爹娘追问起来,便要苦心遮掩过去,妄语结果越来越多,终于遮掩不下去,我父亲性子严厉,重重惩处了我,便再也不敢轻易说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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