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夜阑人静,四处都门户紧闭,院子里漆黑一片。李若雪独坐在房中,身上仍旧穿着早晨去见赵行德时那件半旧的罗衫,两行泪水,静静地滑过脸颊。
幼时读伍子胥传,对史贞女抱石沉江而死的决绝,曾颇不理解。史贞能慧眼识英,何不随伍元而去?后来才知晓,当英雄颠沛流离之际,生死旦夕,自保尚且不足,如何能再承担弱小女子的拖累。
“虽然骗了你,但我也答应过你,再不做你的麻烦。”
油灯啪的爆了一朵灯花,李若雪只觉心也碎成灰烬一般。当赵行德提出带她奔夏之时,她并非没有顾虑妇人名节与家门清誉,但最终压倒情深意重的,还是这个简单的念头。她曾经跟随李格非被贬斥多年,深知世道的艰难,赵行德被奸贼构陷谋反,能够逃得性命已是神佛庇佑,如何能再给他增添麻烦。
“你不要恨我,最多我一辈子不嫁旁人罢了。”她轻轻地叹息一声,适才更鼓已敲了三下,赵行德说过,四更天时,便在内宅的月门外等候,等不到她,自然就离去了。但是,一个念头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过了今晚,也许便再也看不到元直了,就算是隔着月门,我要去送他一送。”整整一天的胡思乱想,让李若雪的额头已经有些发烫,想到此处,便站起身来,披上了一件鹅黄绢衣。
李若雪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说“不能去。”但身子却似不由自主,反而让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外间屋传来卷帘均匀的呼吸声,她双颊绯红,轻轻推开了房门,一股夏夜的凉风扑面而来,令人只觉胸怀一畅。李若雪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夜气,带着夏天花草特有的生气勃勃的味道,让头脑也冷静了少许。
她轻转身腌好房门,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后宅的月门。此时尚不知还有多久才到四更,她便披着这身单薄的绢衣立于月门之后,今夜是八月十六,月光如一道银色的瀑布般洒下,周围花树的疏影浮动,衬得人若仙子,不带一丝烟火气。
心里一个声音说着“不可以见他的面”,另一个声音却说“也许过了今日便再也见不着他”,李若雪还是往前一步,拉开了月门的扣锁,正要推门而出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走过,让她从恍惚中惊醒过来,仿佛触电一样将手放开,就这么静静地立在门后,屏住呼吸,几乎连心跳也快停止。那脚步声似是赵行德的,来到月门之前停住了,他便在门外等着她。
赵行德身背着一个简单的青布包袱,包袱里放着衣物、通关文牒、散碎交子银钱等物,甚至还有一盒新买的果脯。其余大额的交子,晁补之书信及锦檐府腰牌,则贴身藏在更稳妥处,以防他人觊觎。
鸣蝉不住的吱呀,听在赵行德耳中仿佛悦耳的乐曲,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甚至忐忑不安地兴奋。虽然是逃奔夏国,却是带着来到这世上与自己关系最亲密的人一起。走到哪里,总不是孤独的。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色,觉得非常明亮,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赵行德微微笑了笑,拔开了月门外的锁闩。
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天上流云让月光明暗不定,鸣蝉越来越大的叫声也从悦耳变得吵闹,渐渐地,赵行德笑不出来了,心中越来越是不安,脸上笼罩了一层阴云。他亦不是傻子,回想起李若雪答应时候的神情,分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赵行德心头不禁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快到五更了,赵行德静静矗立在月门外面,青衫染上了点点夜露。等待中的煎熬,让他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他忽然明白了早晨李若雪复杂眼神的含义,是一种决绝。
赵行德缓缓转身,一种若有似无的希望不切实际地拉着他,每迈一步仿佛有万钧之重。
“他最后还是走了”。月门里面,李若雪再也忍不住,两行清泪顺着脸颊静静地流淌下来。
赵行德离开了几步,心情沉郁到了极点,忽然听到了一声细微而压抑的哭泣,这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却恍如一根细丝,紧紧地拴住了他的脚步。一种宛如劫后重生般的希望重新被点燃起来,赵行德当即转身来到月门之前,先凝神静听,没有声音,然后屏住呼吸,用几乎是颤抖的双手,用力一推。那道看似让人咫尺天涯的门,竟然轻轻被推开了。
李若雪脸颊上泪痕未干,月色下更显得楚楚可怜,抬头望向赵行德,似有无限的委屈要说一样,
她根本没有穿出门的衣服,行李包袱也没有拿。赵兴德见状,心里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即走过去拉着她的手,不容分说地向外宅的小门走去。
李若雪被他拉着,身不由己地走了几步,清醒过来,用力一甩,却因为赵行德力气更大,没有甩开,赵行德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抓的更紧了。李若雪又挣扎了几下,他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李若雪垂首低声道:“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赵行德让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再次一字一句道:“我不怕麻烦。”顿了一顿,又皱眉沉声道:“今后不要再说麻烦的话了。”他的脸色颇为吓人,李若雪没再争辩,也就委委屈屈地跟着走了。一辆早已雇好的马车就停在隔一个街坊以外,二人上了马车,那车夫打了一个响鞭,马车摇晃数下,便奔着夏国商队的汇合处而去。
当赵行德拉着李若雪离开内宅后,宅内的正房点亮了灯火,李格非夫妇站在窗前遥望那空荡荡的地方。
王夫人脸色苍白,李若雪虽不是亲生,却是一手带大的,她忍住呜咽道:“老爷,未行婚姻大礼,便让女儿这么被人家带走了么?”
李格非亦百感交集,低声叹道:“若不想让若雪守望门寡,便只能如此。”自始自终,他都认为这些举子行的是忠义之事,从未有过让女儿改嫁的打算。
五更时分,巩楼的绣阁里,香冷金猊,被翻红浪,极尽缠绵之后弥漫着离别的悲伤。陈东感到胸口一阵凉意,低头看时,却是李师师的俏脸已满是泪痕,只是一直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来。他轻轻抚着她的微微抽搐的肩头,心头涌起一丝歉疚,低声道:“待这场风波平息后,我便会为你赎身。”“嗯,妾身知道。”
李师师的乖巧通事反而让陈东觉得更加的愧疚,沉默了片刻,带着一种不寻常的语气,沉声说道:“我陈东对天盟誓,度过面前这道难关,一定会迎娶李师师为正妻,若违此誓,情愿......”
后面话还未出口,他的嘴便被一只温软的手捂住了。
“不用赌咒发誓,”李师师娇靥微红,顾不得羞意,将螓首埋在陈东的胸口处,低声道,“妾身信得过陈郎。只要和陈郎长相厮守。”
陈东心头一热,他早先虽然有为李师师赎身的打算,却因为家门清誉的关系,是否娶为正室一直都没说起,而李师师也从没向他提起过。他并非轻言许诺的人,轻轻她的手从嘴边拿开,继续沉声道:“我陈东倘若违此誓,情愿终身不娶,断子绝孙。”
窗外,一抹黎明的阳光已经照进了屋里,离别的时刻,尽管依依不舍,还是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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