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礼部省试的第一场,考试策论,照例盛况空前。除了各地赴考的近两万举子外,汴京城万人空巷,在省试考场之外对着陆续入场的举子们评头品足,俨然成为汴京百姓三年一度的重要节日。
陈东等人在离开之前已经把开封府将于省试当日抓人的消息通知出去,大部分理学社的士子虽然深感惶恐,但还是相信“不以言罪人”的祖宗家法,除了两百余人放弃了科举提前回乡之外,还有一千九百多人如常赴考。张炳、邓素亦在其内。
为彰显抡才大典的庄严,入场答卷之前,考官先带领举子祭祀参拜至圣孔子,陪祀的还有颜子、曾子、子思和亚圣孟子。参拜完儒门圣人之后,再参拜皇帝,而考官则代表皇帝宣读诏书,对赴考的举子加以勉励。举子们每一次参拜,场外看热闹的百姓都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仿佛孔孟之道又广布在大宋的每一寸国土,保护和滋养着她的人民。
张炳安坐在座位上,内心如古井无波,平心静气之后,方才抬头看礼部官员所出示的题目:“奉国法而不党”,微微皱了皱眉,提笔答卷道:“三代之法,上顺天道,下体人情,劳必归于上,利必遗于下,而天下咸服,故法不密而治,民不刑而安,士皆奉公而不党......”“......原法无法,藏于风俗,而圣人采之,与民相约,......”他时而神思索,时而奋笔疾书,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后,方才长吐一口气,振衣而起,举手让礼部的胥吏过来收卷。
还未走到门口时,好几个理学社的举子正在和官差推搡起来,有人大声喊道“我等不过上书言事而已,又没犯国法!”外面的百姓爆发出阵阵的起哄声,好多人暗道没有白等,多看了一场热闹,更有许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东南举子和反贼有勾结,是为方魔头来京师卧底的,”“胡说,我告诉你,这是前段时间的公揭案发啦,”“哼,蔡太师,童公公岂是好得罪的,”“揍你这个混账东西,走狗一样的人。”几个旁观的百姓竟然争执抓扯起来,场面一片混乱。
两个开封府公差已经走到张炳身前,要抓他的胳膊,张炳却将脸一沉,衣袖一振,喝到:“放手,成何体统!”他身上自然带着一股威势,唬得两个官差顿时一愣,还以为是那个衙门的上官,待定睛一看,却实实在在穿的是普通儒生的长袍,并未着官衣,这才迟疑着又要上前。
他这一声大喝中气十足,惊得周围的几个官差和举子都看过来。张炳却若无其事,整了整衣冠,回身对着孔孟圣人的塑像恭恭敬敬一拜倒地,心中暗道,弟子三岁进学,求圣贤之道二十年矣,舍身取义,便在今日,总不往受圣人教诲了。
他神色郑重的拜了三拜,方才振衣而起,看着两个官差道:“走吧。”昂首朝开封府大狱走去,围在外面的数万百姓纷纷大声叫好,更的人在高声起哄,适才那几个挣扎争论的举子也似有所悟,仿照张炳的样子,转身拜别了孔孟先师,跟在张炳身后,几个公差面面相觑,举子们既然从容赴狱,公差也乐得少一事,几个人提着铁尺锁链跟在后面,存一份体面。
这场大狱,除了陈东、赵行德等两百余人事先逃走外,开封府共锁拿应试的理学社举子近两千人,消息如有野火一样传遍了大河上下,到处都骚动不已,士人纷纷义愤填膺,以为汉时党锢重现于近日,而辽国人则拍案称快,盼望着大宋越乱越好。
夏国商队在洛阳停留三天,除了添置一些商品外,还陆续有新入伙的商人进来。八月二十二日,赵行德在洛阳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沉默良久,幸得李若雪在旁劝解,方才稍稍畅怀。李若雪外祖父在洛阳有园林,还有不少亲戚住在此处,这时却因为私奔的缘故,无法登门拜访,虽有些黯然神伤,却因为担心赵行德为理学社同窗遭遇郁结在胸,强颜欢笑,故意拉着着他满街地游逛。
唐末时洛阳久经战乱,但入宋后多次修复,又休养生聚百年,如今元气尽复,虽然比不上东京繁华,但也不像东京那么嘈杂,更适合人安家居住,而洛阳周围的风景亦胜过汴京,城外东西数百里平原沃野,举目可见嵩山、王屋山等处处青山,许多官员在洛阳修宅邸,筑台榭,植草木。
洛阳人衣冠服色比汴京更为艳丽鲜明,成都蜀锦,姑苏宋锦,金陵云锦,高昌呢绒,长安白叠,荟萃于此。趁着这两天的余裕,李若雪买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她从府内出来的时候,除了身上半旧的罗衫和披衣,旁的衣物都没有带。在洛阳逗留三日后,商队再次出发,向函谷关而去。
八月二十五,领军驻守高阳关的耶律大石也得到了消息。他叫亲兵去叫童贯前来,这段时间,童贯写了份降辽的文书,不但将宋国皇帝骂的体无完肤,还揭露了赵佑本人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私,那些东西耶律大石想起来嘴角都忍不住浮现一丝笑意,此外,还承诺将河北三镇真定、河间、定州、中山割让给辽国。总之,只要耶律大石将手中这份降书交给宋国的皇帝,童贯绝对难逃一死。
一缕阳光从西窗透进来,照着耶律大石的书桌,他信手拿起一本书翻阅起来,是西方哲人雅力悉多达的《治世学》,中间提到了许多治国之道,耶律大石都深感有趣,因此,他还找来这位亚子的老师伯罗图的《执念国》来翻看,发觉师徒两位的观点多有相左处,便更觉得有意思了。“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真是和我们契丹人一样的单纯啊。不像汉人那么虚伪。”耶律大石带着笑意想到。
“铁哥,我总是觉得,这希罗国的公民大会之制,和骊罢国的元老议会之制,似是天生为我们契丹人造就的。”耶律大石懒懒地对部属耶律铁哥道,“契丹人原本就是分属部落,各部头领遇事争执不休,用这个元老议会制度约束一下,也是好的。”
耶律铁哥不太喜欢读书,但知道耶律大石是契丹人里难得心明眼亮的人物,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他也知道,耶律大石不断地在契丹贵族的年轻人当中宣扬他的影响,要用元老议会来限制现在的昏君耶律延禧的权力,免得他胡乱发号施令,又随意诛杀契丹人的豪杰。耶律铁哥还知道许多年轻人都信耶律大石的话,愿意为他而死,包括耶律铁哥自己。
但是耶律铁哥不喜欢公民大会,他粗声粗气道:“那卑贱的汉儿,下等人,还有傻瓜都可以参加公民大会,决断国家大事么?”
耶律大石摇了摇头,颇为遗憾地叹道:“汉儿多是奴隶,就算是希罗、骊罢国,奴隶也决计不可能参加公民大会。至于元老议会么,可以给幽燕汉儿将门,还有下等人的首领留几个位置,好安他们的心,为我们契丹人办事。”他顿一顿,继续道,“我说这制度似是天生为我们契丹人造就的,我们契丹人少,心思单纯,现在看来,不像南朝人多口杂,大家主意众多,争执不休,反而是好事。我们有奴隶干活,族人可以用很多时间学习军国大事,不像南朝人那样整天要忙于生计。”
他说着说着来了兴致:“你知道北方女真人为什么总是平灭不了吗?他们现在仍是部落长老议事制的,有军国大事,长老们坐在一起商议,每个人面前放着一把灰土,口中商议,手上在灰土上画画记录,最后有了定计之后,将面前灰土一把抹去,大家心悦诚服,齐心协力打仗。而我们在东京道的军队,不过是奉命出征,就连统兵的将帅都不一定愿意出征。孰胜孰败,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耶律大石灰色眼睛似乎闪烁着火花,“要重振我契丹江河日下的国势,东服蛮夷,西并宋夏,就必须革新,至少要限制昏君的倒行逆施,恢复我契丹族长老议会之制。”
耶律铁哥似乎被他的情绪所感染,虽然还不是太懂耶律大石定要重开长老议会的意义,也觉得心潮澎湃,躬身沉声道:“铁哥愿为大人效死!”铁甲铿锵作响,耶律大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正在这时,怯生生的童贯被带上来了,耶律大石顿时敛去了脸上的笑容,转而以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沉声道:“童贯,你的运气不错,这么快就可以回去了。”
“真的吗?”童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却丝毫不敢迟疑,万分感激地跪下道:“奴才谢主人不杀之恩。”站起身来时,瞥见耶律大石手中那缺笔少画的西域书,心中暗暗鄙夷道:“这狄夷首领也真正可怜,我大宋禁止书籍流出塞外,竟然饥不择食,连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像宝贝一样抓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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