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中腹地,河渠岸边则遍布巨大的木质水轮,河水缓缓流趟,石磨将麦子磨成面粉,转动的筒车将水从低处汲上台地,水排鼓风炼铁,水力纺车纺纱。经过一个村子时,赵行德看见有人还在试制一座奇怪地水力轮铲,利用水力挖掘河底淤泥。
出了萧关,便是河西走廊,南方祁连山、阿尔金山,南方的马鬃山、合黎山和龙首山,东西绵亘对峙两千里,使河西走廊成为一片天然的风场,夏国人充分地利用了风这一上天赐的财富,祁连山融化雪水灌溉着田野,随处可见的风车逐渐代替了水轮,风力推动翻车汲水灌溉,鼓风冶铁,风力磨坊磨面,几乎一切水利机械在这里都换成了风力的。
从南北两侧山峰次第往下,皑皑积雪映射着金色的阳光,苍翠的树林里时而有飞禽走兽隐现,河流从高山上蜿蜒而下,茂盛的草原遍布牛羊,平缓的山谷中偶尔奔出数百匹健马,肥沃的田野上座座风车在优雅地转动,共同织成一副色彩斑斓的图画。
这宛如世外桃源一般美景,令人目不暇给,赵行德却总觉得隐隐不对劲的地方,在超越了一队商人的马车后,他终于明白过来,倘若是宋国,大量的官府漕船日月不停滴满载着石炭、粮食、绢帛等物资驶往汴梁,而在长安通往敦煌的这条驰道上,除了商队的货物,居然不见向都城大规模输送物资的官府车队。
难道仅凭着附近狭窄平原的出产,就能支撑夏国的都城么?当赵行德将这个疑问说出来后,他居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正是如此。”张良衡道,“皇室及内臣不过百余人,五府中枢官吏不过两千余人,真正驻守西都的仅龙牙、虎翼两军的数千军士,所以不需从异地长途调粮。其他所需物资,绝大部分都按照市价买好之后,同过往商队一样运送,反而节省开支。”夏国的政治的中枢,西都敦煌的卫戍兵力,居然不过数千军士而已。
赵行德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问道:“难道朝廷就不怕外敌偷袭,或者,”他犹豫了一下,“京城外的将军拥兵作乱,无法平定吗?”
张良衡早知他有此一问,微微一笑道:“宿卫西都的虽然只有数千军士,但西都外围各州,还分别驻守着精兵三四万,南面吐蕃已成我大夏的疆土,从此处往北,直到北海,都已臣服于安北军司。外敌决不可能偷袭得了西都的。”
他看了看前面的安东军司数十骑,沉声道:“所谓领兵将军叛乱,更无可能。我夏国的军士只效忠于五府,效忠于皇帝陛下,将军不过是发号施令而已。假若真有巨奸大恶,骗取了兵权,反而攻打敦煌。”他用轻蔑地口气道,“十万大军肯定倒戈一大半,剩下那小半人,也是打算拿了叛将的脑袋,将功折罪的。”
见赵行德犹自不信,张良衡道:“西汉时霍去病、卫青等将北击匈奴,掌握大军数十万。而宿卫长安的南北军之多不过数万人马而已,尤稳如泰山,不惧边军反叛。无他,人心在汉,军心在汉而已。大将纵然统兵数十万,天子一纸诏书,则束手就擒。就算是李广利在前线听到家人在长安被下狱处死,他也不过打算孤注一掷,斩杀匈奴以军功赎罪,决不敢打算拥兵作乱。如今我国陛下和五府多行仁政,百年来恩德累积,在军心民心里的位置,更远过汉时,怎么可能会跟随叛将作乱呢?他忠于国家,军士便认他是将军。反叛,则身败名裂,人人欲杀之而后快。”
张良衡的语气、神态,无比的自信。他顾忌关东人颜面,还没说的是,夏国朝廷文吏向来以为,汴梁的赵家不能尽得大义人心,才不得不将重兵集中在汴梁,将出镇的将领像强盗一样防备,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一个恃强胁弱的大盗呢?
人心这东西,微妙得很,主张的人不能掏出来说是真,反对的人也无法挖出来说是假。张良衡如此说,赵行德也无语相对,只看着驰道两旁的如画乐土,不觉有些恍然。
此时,敦煌城内的丞相府正堂中,大丞相柳毅正危襟正坐于案前,详细的审视着大将军府行军司所做的三个出兵卢眉的方案。
下策是派出一支大约两万人的军队,仅帮助芦眉国守城,不做它想。此策最为保守,也最为稳妥。
中策是大将军府再调四军两万军士充实西面,待芦眉国与大食、罗斯人消耗得两败俱伤,摇摇欲坠之际,再突起五万大军,一举夺取卢眉城。好处是夏国不但大大将国境西移,还得到了苦盼已久的出海良港,坏处是从此夏国要面临与罗斯国、大食国的直接冲突,大军可能受罗斯和大食两面夹击,长期陷在卢眉。
上策是在攻占卢眉前,安北军司和大将军府先渡河攻打罗斯,将罗斯国的军队和注意力吸引向东,争取能够击败罗斯,先逼迫罗斯国彻底退出对芦眉争夺,再等待芦眉城危在旦夕的时机,一举入主芦眉。再单独对付大食,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个方案的问题是击败罗斯之后,芦眉城所受的压力减小了,对盟友夏国依赖不那么大,不会心甘情愿被夏国人统治,关键还是时机。
现在夏国与芦眉仍然保持着良好的贸易关系,夏国在黑海东岸修筑的港口和城堡可以作为援军的营垒。
柳毅权衡利弊许久,最终还是提起毛笔,在上策旁边画了一个圈。罗斯人一直想往东发展,来自罗斯的马贼一直都骚扰这夏国在石山两侧的屯垦,抢掠烧杀比漠北蛮夷还毒辣,罗斯国王穆斯提又十分狡诈无耻,每次夏国派使者去质问他,他都推脱说那些马贼其实是些逃脱的叛乱贵族,夏国军队帮忙剿灭了正好。
现在大打出手的机会到了,先让安北军司做好攻打罗斯的准备吧,借口么,追剿马贼,也就是罗斯国王口中的“叛乱贵族”。柳毅微微一笑,将这份绝密的卷宗交还给等待在此的大将军府行军司马石安节。
这种军国大事,大将军府通常会和丞相府有私下的沟通,柳毅是出将入相的人物,各军司的上将军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石安节接过卷宗,翻开一看,瞥见那个圆圈,露出喜色,却叫出从前在军府的称呼道:“上将军,”自觉有误,又改口道:“丞相,您也主张取上策?”
柳毅微笑着点点头,笑道:“上策的推演是你做的吗?”大将军府的行军司马都是夏国军中的精英,将军们的左膀右臂,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推举校尉们的不足。
“正是末将。”石安节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将腰板挺得笔直。
“很细致,也很大胆。”柳毅笑道。
“末将谢丞相谬赞。”石安节再次行以军礼,干净利落地转身退出了。
这个年轻人和丞相府的书吏们比起来,显得更有干劲。柳毅注视着那关上的大门,收敛了笑容,他之所以取上策,是不愿将国家的军队长期陷在芦眉城的僵局之中。军士是夏国社会的栋梁,长期出征在外可能会导致国内出现不可预料的混乱问题。这种情形,正是夏国的军制所要极力避免的。东面辽宋两国的平衡已经越来越脆弱,夏国军队很可能被迫东出函谷关。
作为上将军的柳毅,在面临战争的时候,只想取得全胜。而作为丞相的柳毅,在选择战争的同时,会考虑尽快把它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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