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行德将狄奥多带回承影军的营垒,在行军司马金昌泰那里登记了一下,数百名随从在名册上记做从征的番兵。可惜要让他们拿剑格斗,还是稍差了一些。稍后承影营还会专门为这些人制作腰牌,再定制一套跟班的号衣。这些随从也住在军营里面,和忙忙碌碌地主人相比,有些显得有些多余。承影营军士凡事都是自己打理,刚开始时,随从根本就插不上手,只能苦着脸在旁边伺候,不停地问这问那。
狄奥多心道,“闲得没事做的时候,滚蛋也不远了。”他便不停地向赵行德介绍城中的剧场,集会大厅、豪华的公众浴池、沿街的花园柱廊,高大的粮仓、四通八达水渠、富丽堂皇的教堂和宫殿。每当赵行德流露出兴趣的时候,他就立刻眉飞色舞地说的天花乱坠。
赵行德也比其它军士都更快地学会了指使随从跑腿办事,毕竟,他在李府曾经历过一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军士们的闲暇多了,段怀贤也花了更多精力指点他们弥补个人的缺陷。他特别要求赵行德加强近身搏斗的练习。
段怀贤还给了赵行德一份特别军务。“就芦眉国势,做一份策论。仔细一点,不着急上呈给大将军府。”段怀贤颇有深意地拍着赵行德肩膀道,“这是我营的重要军务,你既然饱读兵书,便一力承担好了。”说完趁赵行德愣神的功夫,横刀一劈,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这日清晨,陈西斋的随从给赵行德带来一张帖子,请他去珠连码头的望东楼。这望东楼坐落在芦眉城南的珠帘码头之畔,从三楼雅阁望出,紧靠着码头,船桅林立,不时有船停靠或驶出,码头上拥挤着的水手和脚夫,满身挂满小玩意儿的小贩大声吆喝,耍把戏的乞丐吹着喇叭。
码头上喧闹无比,楼上的雅阁却是闹中取静,夏国国使陈西斋与百夫长赵德相对跪坐。这陈西斋虽然年逾四旬,白面无须,仪表堂堂,手端着茶杯,眼神中偶现沉思之色。无论从官职还是年龄来说,赵德对他都执以晚辈之礼。
陈西斋微微笑道:“这酒楼周围住了近千户我朝的商人,口味虽比不上长安,但在芦眉也算难得了。”他将“我朝”这两字咬得极重,后来赵行德才知晓,这近千户居住在芦眉城中的商旅,不少是关东商人辗转到此,但在芦眉国朝廷的户籍登记上,都自称是夏国人,以享有更低廉的关税。陈西斋出使芦眉,主要便是维护这些商旅的安全和利益。
这时雅阁的门被推开,伙计捧着大菜盘进来,陈西斋便住了口,笑着向赵行德指点一些珠连港的海景。
店小二将一个个菜碟放置在桌上,既有鱼脍,炙羊肉,果子蜜饯,灌肠糍糕等中土风味,又有蜂蜜蛋煎饼、炸麻花等芦眉的吃食。不过,和中土相比,这伙计的态度稍显不够热情,也没有夸菜的口舌,报完菜名后便退了出去。
寒暄过后,陈西斋问道:“不知赵军使觉得,芦眉国的国势如何?”
赵行德一愣,因为段怀贤“不着急上呈”的话,他并没有十分急迫地去了解芦眉国的形势,只依稀记得后世的君士但丁堡似乎被突厥人攻陷了,便随口道:“初至芦眉,依在下之见,这芦眉国势如日薄西山,东面的大食突厥人乃芦眉的大敌。”
这话一出,陈西斋的脸色微变,赵德负有观察芦眉情势的之任,相关公文也行到陈西斋这处,他还以为此君是行军司的高才,谁料第一句话,便如此不着边际。“难不成是张善夫看人走了眼?”陈西斋暗想,口中淡淡道,“赵军使高见。”
赵行德不觉有些惭愧,谦让道:“不过是管中窥豹,不得要领的紧,国使谬赞。这芦眉国的局势,还要向陈国使请教。”他饱经世事,察颜观色,便听陈西斋不以为然。说完给陈西斋斟上新到芦眉的香茶,陈西斋无论是资历还是见识,都颇为可观,而且举止言谈中隐隐透出善意,是个可以多听取意见的人物。
陈西斋微微点头,缓和了口气,沉声道:“以本官之见,长远来看,这西方的威尼斯人正在日益耗竭芦眉国的财源,这芦眉国全靠雇佣军维持着,国库日益窘迫,发不出军饷,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近时来看,孀居的芦眉国安娜公主,与罗斯国王联姻的事情,一直在暗暗推动,一旦此事成真,罗斯有可能吞并了芦眉,国力大涨,却是大大不利于本朝。”他顿了一段,又道,“不知行直观察这芦眉国的形势,打算如何着手?”
赵行德笑道:“正不得其门而入,还请陈国使赐教。”
陈西斋折节下交,也是欲以自己对芦眉的一些看法影响赵德,不至于误了国家大事,闻言也不推脱,缓缓道:“芦眉国世情民风,可以在公牛广场、阿卡狄乌斯广场去听取,如果行直不在意裸露躯体的话,公共浴池是也是好地方。”他微微一笑,芦眉人爱好泡池汤,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市井中人,在浴池中一泡便是半日,谈天说地,与中国茶馆相似。
赵行德点头表示记下了,陈西斋又道:“记录着芦眉国政大事的典籍,在君士但丁城图书馆里可以查阅,等闲人等虽难以进去,但你拿着我的名帖,当出入无碍。”他微笑道,“等得了时机,我再带你去参加一些芦眉王公贵人的宴饮,你可以多听听他们的议论,方能真正了解芦眉国不为外人所知的一些内情。”
赵行德连忙向他道谢。这观察芦眉的事情得陈西斋相助,确实事半功倍,省了许多麻烦。谈论完正事,陈西斋又向赵行德询问了不少敦煌和长安的情形,谈及故乡风物,这陈西斋甚是唏嘘。他本是敦煌人氏,如今在芦眉国做了八九年的国使了。
往后的时日,赵行德便按照陈西斋的指点,出入于芦眉城的广场和浴池,专门倾听芦眉国人的谈话,渐渐地,居然发现了芦眉的国势颓败,与关东居然几分相似之处。他早已养成将所思所感记录下来,并摘出精要寄给理学社陈东一同探讨的习惯,这天晚上,赵行德写道:“芦眉国军制崩坏,动摇其根本。而军制崩坏之果,出于田制崩坏之因。”
数月后,陈东展开这封没有具名的信函。“......反观我朝,不立田制,听任兼并,富者地连州郡,聚敛无餍足矣,佃户田中所出,近半归于富户,农人四时忙碌,耕织之外,又操杂业,方余果腹之粮。朝廷保甲法一出,耗时操练,使贫者困于饥寒,民怨载道。芦眉国之颓败,足以为我朝前车之鉴。若欲振兴国势,必先立田制,使耕者有其田,能食其力而有余暇,其后方能教战守......”
陈东放下这封信,深深的呼了一口气,赵行德的见地是不错,可惜,自从北朝隋唐数百年的均田制崩坏之后,本朝不立田制,如今豪强兼并已积重难返。这立田制之说,由理社微微主张一下,到是有利于争取民心。但若当真要施行,则无异于和满朝公卿,天下士人为敌啊。
赵行德也只是偶有感触,信手涂鸦而已。将信函发出后,他便到了君士但丁的图书馆中查阅芦眉国军区制和田制到底如何崩坏的一些纪录,这芦眉国也是有趣,不少王公大臣都做书抨击此事,但是偏偏无人能扭转这一局势,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大厦将倾,每一次挽救的行动,却都让它倾覆得更加厉害。这天,赵行德站在高高的架子上找寻一本典籍,却始终找寻不见,正将要放弃的时候。一双素手将羊皮卷伸到他的面前,“你是在找这一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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