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被军士拖在马后的三具尸体,邱大瑞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这三人乃隶属于一个专门培育刺客的教派。虽说他们宁死也不会泄露雇主的身份,但还是死了干净。若非东人社是在夏国军情司扶植起来的,邱大瑞也不会隐忍至今。除了工徒之事,两名关东举子还待揭发他几桩人命案子。两万贯本来拿出来收买这两名关东举子,大路朝天大家各走一边。谁料这二人居然不识抬举,说什么“大丈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邱大官人转手便收买了来自河中的刺客,但还是一直引而不发。昨日探知那两个不识抬举的,居然搭上了柳丞相府的门子,邱大官人迫不得已下了狠手。这河中刺客不通汉地习俗,居然在学士府郑相堂前杀人,也着实让邱大瑞恼火。他一夜悬心,深恐此事触犯了逆鳞。
“死得干净。”邱大瑞嘴角又浮现笑意。犹豫和惶恐,他绝不会再下属面前流露出来。在长久跟随他的罗掌柜眼中,这笑容显得高深莫测。“忤逆邱大官人的,都是死无葬身之地。”罗掌柜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深深将头低下去。
这时门被推开了,亲随蔡六儿面带愁容进来,低头哈腰地道:“小的奉命去余校尉府上请客,余大人忙于公务,午间宴席不能赴会,礼单也推了没收下。”因此蔡六儿说话间也小心翼翼地,生恐触怒了邱大官人,怪罪自己办事不利。
“这头狐狸,难道嗅出了什么味道不成?”邱大瑞皱了皱眉头,口中骂道,“什么护国校尉,不过是个没胆量的怂货。”邱孟尝的诨号不是白叫的,邱大瑞对工徒苛刻,对仇人狠辣。对官面儿和江湖道上的人,从来不是临时抱佛脚,无论是关东还是关中,他都是舍得下本钱,虽不是使钱如粪土,也说得上仗义轻财了。不管是江湖还是官场,总要给他的几分颜面。早就说好的宴聚,余藏云无缘无故不去,倒不是好兆头。
邱大瑞心头闪过一丝警兆,这时骑军已经过尽,街面上渐渐有了来往行人。他沉声道:“此间事已了结,备车,回长安了。”罕见地没有出言斥责,罗掌柜和蔡六儿都唯唯点头。就要离开敦煌,邱大官人双手放在窗台上,将身子尽量探出去,仿佛唯恐别人看不见他似地,对偶尔抬头的路人露出一丝笑容。
军情司,军府里最清静的衙门。主事签押房的墙壁上,高挂着历任主事的肖像,肖像的上方,一块横匾上书“君子慎独”。
这里没有辎重司各种卷宗堆积如山,没有行军司军官们进进出出,也没有板着脸的军法官。行军、辎重、军法等军司主事,多由方面军司统兵上将军转任。而军情司主事,历来多由道德名臣担当,好几任都从文官转任而来,还有好几任又从军情司主事转任文官。第一任军情司主事,便是开国朝名臣李斯。李斯担任军情司主事之后,奉命筹建税吏府。这税吏府便是如今大丞相府的前身。故而宋人嘲讽,陈夏可以无丞相府,不可以一日无军情司。
昨日下午,皇帝陈宣龙颜震怒,召见敦煌府、察奸曹和军情司三衙门的主脑。丞相柳毅主持三衙连夜会商,确定由军情司总揽东人社士子遇害血案。今晨,这座院落便一改平常的冷清,这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好些平常不踏足军情司门槛的官吏接踵而至,一份份卷宗夹着目击证人,敦煌府的仵作,察奸曹的暗探头目,和军情司本身眼线的报告,在上将军吴庭的书桌上堆成厚厚一摞。
吴庭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卷宗的内容,眼中却透出凛然。且不提此案是陛下亲自交办,亦不提吴庭自己便是天策院出身,这东人社乃是军情司一手扶植起来与宋国为敌的,虽然王钟和吴越不听劝解,非要为关中的工徒出头,这仇家将军情司的人刺杀在郑相堂门口,等若狠狠地打了军情司一记耳光。
“三名刺客虽然身死,元凶仍未落网。”吴庭的面容尚且算得平静,沉声道,“若不将案件彻查,将凶手绳之以法,本衙门也该撤掉了。”啪的一声将卷宗合上。一缕晨光透过窗户投入了屋内,签押房已打扫得极为洁净,可在这晨光的透视下,仍看见无数的浮尘,在细微的气流中上下翻滚。
林泉宫中,皇帝陈宣细细翻看着两名大宋士子呈上的陈情书,书信的一角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陈宣双眉皱成一个“川”字,他右手轻轻叩击着桌案,左手紧攥成一个拳头,心中充满懊悔。“倘若早日召见这二人,必不能酿成如此血案。”陈宣暗道。
关中役用工徒之事,乃是近十几年愈演愈烈的,护国府、丞相府每次欲加以整饬,都投鼠忌器。夏国朝廷的开支日益增大,田赋所出增长缓慢,唯有工商税与日预增,而以自治商会按照利润份额缴纳的赋税增长最快,因此朝廷上下都对自治的商会格外优容。来自关东的工徒不似本地的百姓,有军士荫庇,有护民官伸冤,有亲友依靠。这工坊当中种种血泪,纵有一些官员和有识之士早指出来,却都没有引起皇帝和五府官员足够的重视。据军情司的报告,关中军府和州县官吏,甚至本身就有银钱入伙在工坊里面。
陈宣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丞相,”他低声道,“先把这封陈情书交给护国府吧,校尉们议上一议。”他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也交给自治商会议上一议,他们能否商定个规程,使陈情书中所述之悲惨境遇,不复现于后世。”
“陛下,”丞相柳毅低声道,“这桩血案和陈情的事情......”他亦是回府后才知道,两位东人社的士子原打算前来过府拜访的。
“我知道,”陈宣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低声道,“这案子交给了军情司,便等着真相大白吧。”他沉默了片刻,压制住要干预军情司办案方向的想法,翻开了另外一份卷宗,这是大将军府建立新式火炮营的条陈。
这天下午,阳光亮得刺眼,赵行德在接到通知,前去参见承影军指挥使周仲元。昨天搜寻刺客,他和其它军士一样,在野外忙碌了一夜未睡,眼睛还是红的。
“参见周将军。”他恭敬地躬身行礼,王童登比他先到,已经眼观鼻鼻观心地肃立在一旁。
周仲元却没有说话,只上下打量着他二人。沉默了许久,方才沉声道:“朝廷与芦眉结盟。汝等挟持芦眉皇太子,临阵夺军,形若叛乱。万一此事不成,致使朝廷和芦眉交恶,西方局势顿时崩坏,二位,谁来负这个责?谁又负得起这个责?”王童登脸色微变,正欲说话,周仲元却伸手阻止了他,继续道:“承影营孤悬域外,号令自传,正因如此,更需顾全大局。擅作主张,险些陷朝廷于不义,你二人可知罪吗?。”
赵行德和王童登毫不迟疑,齐声道:“末将知罪。”回答得甚是整齐。瞧向地下的眼中,却没有几分恐惧。如果真的如周仲元说得那么严重,二人就不可能带着兵大摇大摆地回敦煌,而是被军法司押解回来了。
但周仲元接下来一句,却让这两人大惊失色。“所以,你们不能再呆在承影军中了。”
“周将军,末将拼着拳拳报国之心,挽回芦眉局势,怎能把我们开革出军?”王童登脸上带着悲愤的神情,若不是宽大的书案隔着,他几乎要扑到周忠远身前去了。周仲元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赵行德。赵行德脸现苦涩,沉声道:“将军,若有罪过,都在末将一人之身。末将身负说服芦眉皇太子回师救援之责,只想完成军务,以至于不顾一切。王军使和其它兄弟,都是受末将所欺。”见他将罪责都拦在自己身上,王童登脸色大动,失声道:“行直。”
周仲元沉默着看着这两个刚才还有恃无恐的下属,眼底里显出一丝笑意。
赵行德伸手止住王童登,继续道:“将军,士可杀不可辱。若要开革军籍,请开革末将一人便可。兄弟们都是以身许国的好汉,宁可战死疆场,也不能受此羞辱。”他心中早怀了退役的打算,趁此机会便顺水推舟,只是脸上却忍不住流露出遗憾和不舍的神情。
“开革军籍?退役?”周仲元好似看穿了他的想法似地,脸上似笑非笑,沉声道,“没那么容易。”王童登脸色一下子便紧张起来,以为赵行德还将受到重惩,却周仲元话锋一转道,“你二人虽然不能在承影军呆了,朝廷却还有用你们之处。大将军府新立了一支火炮营队,便是你们,还有其他人的新去处。”讲到这里,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承影营本来就是来自各军的精锐而成,轮换回国后,倘若没有新的军务,也会回到驻扎在内地的各军。这次大将军府成立火炮营,除了炮手之外,还需要一支精兵担任护卫,周仲元便推荐了这批承影军士过去。
此刻周仲元的脸色和语气再无斥责之意,王童登赵行德两人顿时都醒悟道被他诈了,但脸上却不能表示出不满,只得一起躬身道:“多谢将军抬爱。”周仲元看在眼中,心下暗笑,打开桌上的卷宗,拿起一张丞相府府的府令。赵行德和王童登因为芦眉战事所里的功勋,爵位同时被晋升为彻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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