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安思古,朝廷赈济饥民的款项,他都敢上下其手。“陈东啪的一拍桌子,脸色阴沉道,“下面的胥吏更肆无忌惮,朝廷赈济一斗粮食,真正发到饥民手中的恐怕一升都没有,转手进了奸商的粮仓,再高价售出。”
“安思古也是一时糊涂,这分明是奸党的圈套。”
“是奸党的圈套又怎么样?”陈东脸色一沉,凛然道,“饥民才不管是清流还是奸党,肚子饿得狠了,就要造反。再加上方腊余党的鼓动。前番奉旨出巡,若不是遇见一个办一个,以儆效尤,只怕东南数路就已经乱起来了。”
赵柯备位东宫之时,心腹之臣要么被剪除,要么渐渐冷落。朝廷重臣大都历经两朝,赵柯总是有些芒刺在背的感觉。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培植亲信逐步取代旧臣方面,赵柯着实花了不少心思。理学社的清流股肱,许多都经由太学和科举两途出仕,在朝堂上崭露头角的虽然还不多,但这两年来已经遍布各路州县。有的政绩斐然,有的却和原来的浊吏沆瀣一气,在朝廷和民间都有不小的非议。
“这些败类,未出仕时,痛斥奸党鱼肉百姓,一个个正气凛然。可轮到自己为官,短短一两年嘴脸就变了。甚至连奸党还不如。”陈东颇为痛恨道,“奸党贪渎,尚且能把持局面,胥吏奸商尤心存敬畏,不敢太胡作非为。咱们有些不成器的,简直是猪油蒙了心,身为朝廷命官,平常迂腐无能一些也还罢了,为了区区几千贯银钱,居然甘心与胥吏奸商沆瀣一气。你道安思道只贪墨了几千贯钱,可赈灾的银钱是能拿的么?他治下足足饿死了好几千饥民。人命关天啊!东南数十州县的百姓都在看着,你说我该怎么处置?”
书房中安静了下来,邓素的脸色有些难看。某些所谓“清流”的劣迹,他甚至知道得更多。但他并不赞同陈东的做法。理社的风头越来越劲,不但蔡京、童贯等奸贼余党,就连往日的盟友,赵质夫、秦桧、邵武等朝廷重臣,亦渐生疑惧之心,甚至有了联手压制的势头。党同伐异,是论党不论事的。陈东却对本社中人不加回护,他弹劾安思道的奏折一出来,满朝的奸党喜形于色,御史台、大理寺都竞相落井下石,安思道所犯的贪墨之罪,按本朝律例,贬官流放即可,最后竟被定了个贷命刺配。安思道脸上刺字,不能忍受世人嘲讽,居然在去沧州陆上自缢身亡了。
这事情出来之后,好些以理社出身的官员都有兔死狐悲之伤,还有些甚至和奸党余孽走动起来。当然也有不少人拍手称快,这些人大部分都没什么大局观念,只知道意气用事的,就连胡可及刺死蔡鋆这等祸事,这些人也拍手称快。奸党给胡可及论的是“谋反罪”,别人避之唯恐不及,东南主持理社的陈公举、张延龄居然联络士绅百姓数万人上书朝廷,罗列了蔡鋆在杭州任上的种种劣迹,请求将胡可及从轻发落,甚至在上书中称胡可及为“大宋之义士”。各地的理社也颇有声援响应的。只是这上书落在奸党口中,已经和当初方腊起事的檄文相提并论了。
擅杀朝廷命官,非同小可,这桩事情,底下声势闹得越大,就越是触犯人主之忌。邓素也为此事拜访过座师,御史中丞秦桧,秦桧顾左右而言他,连隐晦的指点也没有。邓素感觉朝堂上一股山雨欲来之势。邓素此来本来是劝陈东给各地的理社写信,将越来越激烈的风头暂时压下来,营救胡可及的事情,可以徐徐图之,或者将来再翻案也未尝不可。谁知陈东不但不以为然,还要跟着那些人一起胡闹,上书为胡可及辩冤。两人争辩起来,动了真火,才将几个月前的安思道一案又扯出来。
沉默了半柱香的功夫,邓素缓缓道:“少阳,我等组织理社,原是要有所作为而来。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眼下奸党虽然暂时偃旗息鼓,但实力未损,清流中的前辈师长,又对我等有些误解。官家虽然欲倚重少阳兄,澄清朝政,但假若我等处事不当,给人落下口实,左右重臣一起暗施诋毁,三人成虎,官家对少阳兄又能信赖到几时?少阳兄,如今最重要的是隐忍,积蓄实力,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胡可及或许是个义士,将来搬到奸党,你执掌朝纲时,自然可以大加旌表,可现在万万不可贸然出头,给他人以可乘之机。”
邓素这番肺腑之言,颇为语重心长。陈东微闭双目,沉吟良久方道:“守一,你的考虑,我亦深知。只是,政者,正也。讲究的是褒而褒之,贬而贬之,经纬分明,善恶悬白。如此,世人方才明善恶,知廉耻,守道德。胡可及刺死蔡鋆,此案惊动天下,朝廷如何处断,已如日月之行,天下人尽翘首而观之。古人云,‘国士遇我,我以国士报之;众人遇我,我以众人报之。’胡可及分明是个义士,奸党诬以‘谋反’而杀之,这是以盗跖之罪杀伯夷。倘若让他们得逞了,则天下人皆以为,朝廷以盗贼报义士,则天下人皆可为盗贼矣。夫子做《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胡可及一案,我等若不仗义执言,则世间清浊难分,则天下人心尽去,将来必定悔之晚矣。”
“危言耸听。”邓素不满道,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你看看时势,这上奏辨冤之事,多少做点变通。”
陈东却叹了口气,沉声道:“守一,我并非不知变通。但倘若变通得太多,恐怕就迷途难返了。李陵欲留有用之身,诈降匈奴,致老母伏诛,妻子弃市,始谋变通终为负义。所以古之诚节立名之士,并非不通变通之道,之所以死义不顾,正是为此。吾辈读圣贤书,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荡荡然偃於暗室之中,堂堂然行於日月之下。生无负于社稷百姓,死无愧于圣贤英灵,余愿足矣。”
邓素见他听不进劝,不禁动怒道:“好,陈少阳,你是择善固执的节义之士,我等是观望成败的无耻小人。”一怒之下站起身来,居然就此拂袖出门。就连走廊上的陈夫人也未看清楚,就这么直冲冲地出门而去。
陈东望着邓素的背影摔门而去,愣在当地,心中说不出的难受。“难道我错了吗?”他喃喃道,感觉一只柔胰轻轻握着右掌,耳边有低语道:“相公不必自责,虽然奴家不明白那么多道理是非,但平常行走在汴梁街巷,人人都说......你是个好官。”陈东点了点头,低声道:“邓守一也是好官,他有他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他顿了一顿,忽然道:“张明焕一定是赞同我的。”
陈夫人听他提起一个死人,心中不由惶恐起来,想了片刻,低声道:“元直先生也定是赞同你的。”“嗯,”陈东一愣了,片刻后方才叹道:“元直也是个榆木脑袋啊。”他深得官家重用,政务繁忙,连理学社的事情也大多交给邓素、吴子龙、陈公举等人料理,和赵行德的书信也中断了多时。“元直,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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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死故相之子,又涉及党争,也不知如何才能风平浪静。”赵行德站在一艘平底海船上。王亨直正好从海路送一批开州新缴获的铠甲到苏州,便让赵行德搭了这艘船同去。他也正发怔想着,“北方的女真金国正如本来那般强盛,辽国偏偏没有任何衰败的迹象。这两虎相争有个结之后,必然会直取中原。党争还这么激烈的话,恐怕要吃大亏。王统制,韩世忠都被调到江南去了,刘延庆十有八九挡不住辽军,......或者金兵,我是不是该提醒一下陈东,千万不要轻易联金伐辽。可是,天下大势都已经变了这么多了,这种提醒,倒是没什么意义的。”
头顶上碧空如洗,海风徐徐,赵先生独立船头,衣带飘飘,皱眉沉思。这副样子在汉军使者的眼里,倒好似为苏州关南的形势悉心谋划一样,王绩暗暗道:“我一言相请,赵先生立刻答应赶赴苏州,一路上为汉军如此尽心劳神,那些在背后嚼舌头的人,真是无事生非。”
平底船一直沿着辽东的海岸行驶,青黑色的海岸线一直在海船的右舷方向。几天来一直都是顺风,快到苏州湾的时候,海流渐渐平静起来,一圈一圈的漩涡时隐时现。忽然,王绩望见了一座高高的灯塔,天空格外清澈,灯塔上五颜六色的旗帜显得格外艳丽。“到了,到了!”他高兴地大叫起来,睁大双眼,努力地分辨着灯塔上最高处那一杆土黄色的大旗,那上面用血一样的颜色书写了个大大的“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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