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停当,韩凝霜坐在书桌前,开始批阅公函。片刻后,她皱起眉头。汉军占据苏州关南,又取得开州大捷,看似一帆风顺,实则暗藏隐忧。这几个月来陆续取得的成功,仿佛建筑在沙子上的城堡,根基极不稳固,无论辽国还是金国发兵一击,都不堪抵挡。苏州关城修筑缓慢,则更是心腹大患。夯土筑城着急不得。稍微赶工的话,夯筑得不结实,几场大雨下来就能把城墙给浇透了,更何况还要能承受辽军恐怖的攻城铁桶炮的轰击。
她左手托腮,右手轻轻敲着铁如意,自言自语道:“赵先生,真的有办法么?”
婢女思南误以为大小姐问的是自己,犹豫了半晌,怯生生道:“赵先生一定会有办法的。”
韩凝霜她闻言微微一愣,想起王亨直曾经有意让思南去做赵行德的小妾,却被赵行德拒绝了,笑道:“都不知道我问的什么,便说赵先生有办法。赵先生对你有什么好?让你如此为他说话。”像思南这等韩大小姐身边的婢女,将来十有八九是会许配给汉军里的少年英雄的,王亨直在将她送给韩凝霜之前,也弄清楚了她和赵行德之间并无瓜葛。故而韩凝霜这话语中多少带着些戏谑之意。
“大小姐,婢子跟赵将军并无,......,嗯,那个,私......私,”思南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经得住这个大小姐的调笑,费了好大的劲,方才说出“私情”两个字,小脸涨得跟红布似。
“......赵先生刚来开州的时候,大家都吃不上饭,王大当家让我们把最好吃的都供给夏国营,结果赵先生说夏国营要和汉人吃一样的东西,将来汉人都会和夏国营吃的一样的馒头。赵先生还说砍树烧木炭能在中原换粮食,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信,结果后来真的顿顿都有馒头了......童四当家在卧虎寨被契丹贼砍断了一条腿,郎中说他废了,从此不能打仗;赵先生说他还能打契丹人,结果四当家装上义足,又跟着赵先生学会能操演火炮,比以前更加厉害了。原先我们连契丹人的小寨子都打不开,围住开州的时候,大家都没想到真能攻下来,唯独赵先生说试试看,说不定就能攻下来,结果真的就攻下来了......现在开州寨子那边都说赵先生最能神机妙算,是天老爷派了来帮汉人打天下的军师。”
韩凝霜随口开说笑,没想到招来思南细细碎碎地说道了这么许多,往常王玄素、王亨直等禀报赵行德在太白山鸭绿江一带汉人中间声望越来越高,都没怎么说具体的事情,这时听思南如此一说,韩凝霜方才有些理解了。她心中又隐隐有些不服气。一个外人,居然在辽东汉人当中的声望如此之高。韩凝霜五六岁时便开始骑羊射小箭,稍稍长大一点就被告知了韩氏的家恨国仇,成日里都是骑术箭法,兵书战策。就算陈康为了她从敦煌一直苦追到汴梁,完颜宗弼让姑姑提亲,部属们有时私下说她垂青于赵行德,她也从不认为自己会像这种小姑娘一样。韩凝霜要承担的责任太过艰巨,阳谋暗算环绕身边,军国大计充斥着头脑,容不得一点点富裕的闲暇。对思南这种小姑娘的情愫,她只觉得颇为有趣。
见思南的脸颊羞得红扑扑的,韩凝霜伸手轻轻一捏,打趣她道:“还说没有私情?可惜赵先生是有妻室的人了,他夫人是当世第一才女,知书达礼,贤淑美貌,但似乎有些善妒哦,所以赵先生才不敢纳妾。”
“婢子没有私情,”思南委屈得快要哭了起来,还嘟嘟囔囔道:“大......大小姐,才是世上第一才女呢。”
韩凝霜也不好再开她的玩笑,笑道:“我不和女子相比。”两人笑笑闹闹到也放松了心绪,韩凝霜继续批阅着军书公函,没过多久,眉头又轻微皱了起来。
据细作的禀报,自从耶律大石登基以来,辽国军力扩充极速。汉儿被没收为奴,契丹人除了少数贵族富商经营着工坊和农庄外,大多数契丹部族的男丁都被编入兵籍,除了维持放牧之外,只管勤练弓马。这些契丹平民原先的生活得极为穷困,如今被编入兵籍后,有了固定的收入,生活远远超过从前,故而对耶律大石极为感激。凭借着底层契丹人的支持,耶律大石对部族军、京州军、皮室军的整顿也十分顺利,纵使有少数契丹贵族有所不满,也不敢表露出来。因为辽国对金国的咄咄逼人一直都隐忍未发,许多汉军将领的乐观地以为辽军不堪一击,韩凝霜的看法却是恰恰相反,以辽国的国力和军力,不发则已,一旦发动起来,就算是三个金国都抵挡不住的。那时候,汉军的存在不过是辽国灭金路上的一块石子罢了。
另一方面,金国虽然是盟友,但却一直都存着吞并汉军的心思。随着一次次大胜和国势巩固,从完颜吴乞买、完颜辞不失等勃极烈,到完颜宗翰、完颜宗弼等宗室悍将,乃至普通的金国女真族人都滋长着骄横的情绪,越来越以为完颜部族是长生天的宠儿,而包括汉人、渤海人在内其它盟友,在女真权贵的心目中则越来越不重要,甚至成了吞并的对象。完颜阿骨打始终以辽国为平生大敌,他在世的时候,或许还能压制得住这些野心勃勃的权贵,但他一旦辞世,恐怕在金国治下的汉人境遇未必比辽国强上多少。就算是汉军也得早图自保之策。
所以,韩凝霜一直不顾麾下部属的不满,集中全力巩固苏州关南的防御,而不是分遣诸将夺取辽国空虚的州县。即便如此,她仍然忧心忡忡,苏州关城迟缓的筑城进度,一直如磐石一样压在她的心头。就算其修筑在关南腹地的小型寨堡全都丢失了,只要这座关城还在汉军手上,冰面融化后辽国人就只能乖乖离去,关南又是汉军的天下。而如果辽军占据这座关城的话,那么整个苏州关南腹地都在辽国铁骑的攻击范围之内,汉军只能苦守几座孤立的堡寨而已。
天色渐晚,思南禀报王玄素过来相请。韩凝霜站起身来,挂好宝剑,将一袭青色狼皮的大氅披在身上,再次整理了装束,方才举步朝宴客的中军帐而去。
今晚设宴款待赵行德,汉军方面由韩凝霜做主人,王玄素和许德泰作陪,夏国宾客还有刘志坚和杜吹角。除了刘志坚外,几人都是黄龙府之行的老交情。相互间叙旧恭维几句过后,气氛变得热络起来。
王玄素向赵行德询问了木炭生意的情况,对这条生财之道颇为羡慕。苏州这边也有些树林,但构筑堡寨工事都不够用,还要从外面运木料进来。汉军在极短的时间内扩充到数万人,各地裹挟汉儿百姓有三四十万,军卒的装备,寨子的吃穿用度,钱粮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幸亏韩氏的商行过去垄断着辽国东京南京两道的贸易,韩昌在造反前后,又搜刮藏匿了不少钱财,经过几十年的经营,韩氏商行也称得上富可敌国。但这仅仅是对普通商人而言,对于军国大事,纵然将整个商行都变卖了,也只能济一时之需,不是长久之计。
“想不到宋国需要那么多木炭。”王玄素有些感慨道,“也只有赵先生这般出身关东的才知道详细情形。”赵行德笑道:“不过是一愚之得罢了。苏州占据着海路要衢,将来必然也是财源滚滚的。”
“将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王玄素心中暗暗摇头,他只懂行军打仗,生财这一套则是不通。汉军的粮秣兵甲都是大小姐掌握的韩氏商行在筹措。自觉有些尴尬,王玄素将目光看向了韩凝霜。
韩凝霜却将话题一转,问道:“南山城修筑进度太慢,赵先生可有良策?”
王玄素和许德泰闻言,脸色都有些异样。以修筑南山城请赵德来苏州,不过是个幌子而已。主要还是因为汉军帅府不希望他在太白山鸭绿江方面的威望继续升高,喧宾夺主。就算是王玄素这提议人,也不相信赵行德有办法能加快筑城的进度,毕竟能想的办法汉军都想过了。这事情大家心照不宣最好,一见面便说开了,未免都有些尴尬。
赵行德却笑道:“本来有些难办,现在倒想出来一个法子。”
“此言当真?”
赵行德放下酒盏,缓缓说道:“南山城之所修筑缓慢,在于夯土太过耗时,而城墙基址又极狭小,徒增人力也是无用。初遇到这难题时,在下本来也苦无办法。恰巧有位朋友不久前修筑一座楼阁,竟然区区两月时间就修成了,在下大为诧异,细细一问,原来的他除了圆柱和大梁用辽东巨木之外,斗拱、尖顶、山墙、彩画、雕花,全部都是在宋国定做好以后,运过来直接装上去的。”
“这算什么办法?”韩凝霜脸色微沉,喝了一口茶,暗道,“莫不是赵先生被迫来苏州,心中不平,故意消遣我么。”
“原来如此。”王玄素更出声讥讽道,“难道赵先生的意思,南山城也要在宋国定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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