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命?”
完颜阿骨打重复着这个词,他冷笑道:“好一个‘赌命’!”
在这个年迈的皇帝身上,仿佛又生出一股子凛然的杀气。从一个小部落酋长,到如今占据了大半个辽东的金国皇帝,他不知有多少次掷下过赌注。他不觉有些好笑,这个小夏国人又懂得什么是“九死一生”了。用完颜阿骨打的话说,“长生天保佑女真人”。
“废话,”完颜宗弼脸色微沉,“赵先生莫非是戏耍我等。”赵行德煞有介事,他还以为有克制辽军火炮的好办法,谁知还是要女真勇士去赌命。
赵行德不屑与他计较口舌,完颜阿骨打脸色铁青,眼中却闪过一丝寒芒,厉声喝道:“住口!”声音完颜宗翰和完颜宗弼顿时都不敢再说话。完颜阿骨打才训斥道:“你们给我记住,只要太太平平的胜利,那个不是勇士,是乌龟!辽狗人数比我们多,铠甲刀剑比我们好,城池比我们坚固,骑马射箭也不差。但他们总想不费力气轻轻松松打胜仗,结果一失败就会逃跑。女真人少,铠甲也简陋,但我们不怕流血流汗,所以我们能打败辽狗!”他喘了口气,语气放缓道:“赵将军莫怪他们没有见识,对付辽狗的火炮,还要你费心调教。”
“好说,”赵行德点头道,“某当尽力而为。”他的语气无喜无怒。虽然刚刚才下决心帮助金军对付辽国的火炮。但在上午的战斗中,赵行德还是仔细观察了,辽军火炮发射霰弹的有效距离大约在200步左右,他按着脉搏大致估算了从点火到火炮发射的延时时间,又记录了装填的速度。虽然仅仅是一场仗,如果排除敌人故意作伪的成分,他对辽军的火炮运用已经有些了解。而且还可以在将来的战斗中逐步试探出来。
完颜阿骨盯着赵行德,目光如针一样刺人,他能够从小小完颜部族长,成为女真部落联盟的都勃极烈,大败辽国,做金国皇帝,自有识人之能,察看片刻,觉得赵行德虽然不假辞色,但这“尽力而为”之语颇有诚意。他叹了口气,点头道:“如此便拜托赵将军了。”
赵行德正待答应,完颜阿骨打的眼睛微转,目光落在韩凝霜身上,又看向赵行德,沉声道:“若是打败了辽军,我的女儿美妮,便嫁给赵将军,两猛安兵马,就是她的嫁妆。”依照习俗,部落打了败仗,要向胜者奉上族中的美女,也可以将族中的美女嫁给恩人和盟友。完颜部落向来以出美女著称,昔年辽国银牌使者巡视辽东女真,每每要完颜部落的女子侍寝,即便是贵族的家眷也不能幸免,因此和完颜部落结成大仇。完颜阿骨打此言一出,完颜宗弼、完颜宗翰都大惊失色。
韩凝霜心神微动。她知完颜阿骨是个极重然诺之人,赵行德只要点头,这事便再无更改的余地。她凝眸看着赵行德,看他如何回应。
完颜宗弼不顾触犯逆鳞,大声道:“父皇,不可!”
完颜阿骨打目光一凛,低喝道:“住口!”宗翰和宗弼便不敢说话,他这才脸色缓和,问道:“赵将军,你看如何?”
赵行德也是吃惊,看着完颜阿骨打,推辞道:“不敢相瞒,在下已有妻室。”
“这有什么关系,”完颜阿骨打摇头道,“我也有七个妻子,十六个子女。有本事的男人,妻子自然众多。”他的语气极为自然,仿佛此事乃是天理一般。完颜宗弼和完颜宗翰两人眼珠都快瞪圆了,一起恶狠狠地看着赵行德,假若他要是答应,非要生吃了他不可。他二人都有许多女人,但要将妹妹嫁个这个姓赵的,就像是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赵行德仍然摇了摇头道:“多谢陛下美意,在下不敢奢求。”
“哦?”完颜阿骨打有些不悦,“既然赵将军看不上我女真完颜部的女子,我也不相强了。”韩凝霜轻轻呼了口气,仿佛放下什么心事似地,又觉得有些难受。完颜美妮乃是阿骨打的掌上明珠,既然出口许婚,自然表示对赵行德极大的感谢和重视。赵行德一口拒绝,自然是拂了阿骨打的面子。就连起初反对的完颜宗弼和完颜宗翰,也再次恶狠狠地瞪了赵行德几眼,暗道,好个不识抬举的汉儿。
赵行德第一次参加金国御账军议,就在这样尴尬而奇异的氛围中结束了。走出御账,天色已经黄昏,营帐里到处升腾起袅袅的炊烟。夕阳西下时分,军兵结束了白天忙碌的训练,夜幕还未降临,无需防备敌军偷袭。这本是一天最悠闲的时刻,各猛安谋克的营地里到处都是紧张的气氛,骑兵步卒来去匆匆,营地里到处都是一副大战将临的景象。
此后数天,耶律大石似乎也得到了攻克沈州的消息。如今的局势,耶律大石可以不动如山。他的背后,有上京道、中京道、南京道输送粮饷,西京道有蔑尔勃部落互为援应,宋国则有和辽国邦交稳固。但完颜阿骨打不能,沈州如同一根粗大尖利的芒刺.插在了金国大军的背后,在沈州的北面,如狼似虎的契丹骑兵趁着女真大军南征,正像野火一样到处烧杀抢掠,一些小部落和村子甚至已经变成白地。
不管金军如何挑战,辽军都稳稳地守着营盘。大量的契丹骑兵撒开在金军大营周围一两百里的范围内游荡。这些契丹游骑若即若离,就在金军视线范围内。每当完颜娄室、完颜辞不失等派出女真骑兵驱赶,契丹骑兵就后撤,女真骑兵退回大营,契丹骑兵又贴上前来,阴魂不散,着实令人头疼。双方这几日也小小的交锋几场,各有胜负,折损都在千人以下。
两军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赵行德一边接管金国的火炮猛安,一边指点完颜迪古乃的拐子马引诱辽军火炮开火。金兵不断派拐子马试探性的攻打辽军营寨,以窥探辽军火炮的布置和虚实。辽军果然在营寨的前后左右都设置了炮垒,但并非线状环形布置,而是将火炮安放在四座炮垒之中,利用火炮的射程相互照应。各个炮垒前面的防守,则是由奚军和铁壁营奴兵负责。
辽国的治下,奚族地位在契丹族之下,却在其他民族之上,不少奚族的豪酋都被赐以萧姓,契丹贵族也和奚族贵族世代通婚。因为契丹人多数只愿做骑兵,辽军中的披甲步军便多由奚人充当,辅之以征发的汉儿乡丁步军。自从耶律大石改制之后,汉儿乡丁不复存在,便征发了更多奚人的充当步军,赏赐给奚人的奴隶也同样更多,因此也没有在奚人中引起大的反感。
要攻打辽军的炮垒,赵行德更为顾忌的却是铁壁营。在河间城下,那些浑身铁甲,用铁链相连的铁壁营奴兵,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要攻打.炮垒,只能用速度极快,转向灵活的拐子马,但是,这铁壁营的重甲步兵正是拐子马的克星。现在没有当初在河间时的数千火铳军,就算有,赵行德也不舍得将他们投入在十几万骑兵奔驰来往的战场上。
说赵行德说起此事后,韩凝霜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赵先生不必多虑,铁壁营中有汉军的兄弟,届时只要我们打出旗号,铁壁营便会不攻自破。”她语调有些低落,这些铁壁营里的内应,或是历次战斗中被辽军俘虏的汉军,又或是被辽军强征入营的汉儿,彼此间都有铁索相连,平常辽军看守又紧,逃脱不得。此番战场起事倒戈,就算得胜,十人不知能否活得下一人。
远方的晚霞,仿佛血一样的红色涂满了天空,又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辽阳城下,辽国和金国大营之间,连小树都被砍伐一空,形成一大片空旷的地域,在残阳的映照下,地面上仿佛蒸腾起一片浮动的血色。
七月二十三这天,乌云蔽日,一丝风也没有,闷热得仿佛一个蒸笼一样。金国大军再次出营列阵,这一回,按照赵行德的指点,数千重甲的铁浮图都下马当做步军,和韩凝霜部下的万余汉军一起,守在火炮营阵地的周围。赵行德尽可能让火炮的阵位靠近了辽军。总共三百多门大小火炮布置在六个相互掩护的炮垒上,三十三门重炮都集中在中央炮垒,对准了辽军的火炮阵地,就算打不准,也要骚扰辽军的火炮营,剩下的数百门小火炮则用来防守炮垒本身,防范辽国骑兵的突击。
在从前的作战中,辽军的火炮营要么攻城,要么轰击步骑军。普通的火炮精确度不够,几乎没有敌军火炮击中过辽军炮垒,甚至没有发生经过两军以火炮相互轰击的战斗。所以,辽国火炮军都监柴宜将轻重炮分散布置在环绕大营的四个炮垒上,用来轰击金军骑兵。正对着金国大营方向的炮垒虽然最大,但也没有集中全部的重炮。也就是说,虽然辽军所拥有的重炮总数超过金军,但在正面的主炮垒上,辽军的重炮只有十八门,仅为金军的一半多一点。虽然炮垒上还有百余门小火炮,这些射踞不够的火炮只能打击攻打.炮垒的敌军,在远距离的炮战中是没有用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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