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这天,因为赵行德在长安别无亲戚,陈千里便请他中午到家过节,午后再同往军营,和不能归家的将士一起喝酒吃肉。陈千里道他家有祖训,无论如何都要把部下照顾好。赵行德深以为然。
五色菊糕一层层码得整整齐齐,做成宝塔的形状,四周装点着红艳艳的茱萸枝,这叫做九层宝塔花糕,糕顶上还点了一支蜡烛。重阳节吃糕,是小孩子最喜欢的事情。陈思、陈婕、赵卓和赵雍四个孩子满脸兴奋,却一动也不敢乱动。张氏将花糕轻轻贴在孩子额头上,口中念念有词,是祈祷子女百事俱高。李若雪则将茱萸枝和菊花插在孩子们的发髻上,柔声笑道:“这样正好看,仿佛画上的童子。”菊花是“延寿客”,茱萸是“辟邪翁”,这些寓意,和小孩子都不必说了。
赵行德、陈千里和张伯成在庭院中架起松枝,重阳节烤全羊是关西的风俗,取其“重阳”的谐音,若是在汴梁,则只在重阳糕顶上捏两只羊代替。烤全羊是军士的拿手绝活,三人一边翻动木棍,一边往羊身上涂抹油脂和香料。陈千里则向赵行德指教一些护国府里的注意事项。
“......虽然龙牙和承影的校尉地位尊崇,但在护国府最好少说多听。因为这两军校尉非是军士推举,而是大将军府任命的,所以如果得罪人太多的话,军府反而为难了。......若有什么提议的话,最好和相熟的校尉先商讨一下,有四五个校尉和你同道,方可在护国府里提出来,免得在议事的时候势单力孤,显得莽撞冒失让人轻视,......你跟崔长史要一份护国府校尉名单,这个名单只根据资历来排的,即使你有话要说,也不要抢在老资历的校尉前头。这个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尊老是护国府中的规矩,擅自僭越是绝对不行,很容易被排挤。......首座是校尉们推举的,现在的首座是杨任,平常首座只管维持议事的秩序,他要参加议事的话,就得把那一天维持秩序的责任交给崔长史,或者请陛下到场,如果校尉觉得杨首座在主持议事时有失当偏向之处,可以立刻弹劾,重新选首座,......新校尉到府,肯定会有不少人和你攀交情,还是那句话,多听少说,不要引人误会。......万万不可崖岸自高,那些护国府十五年以上的老校尉,还有康德明,余藏云和杨任他们,你要主动拜会,免得别人以为你傲慢,.....”
陈千里这些推心置腹的叮嘱,赵行德一边听,一边颔首称是。想起自己初次到护国府中议事时,就抢在余藏云前面说话,而且和他针锋相对,不禁有些汗颜。陈千里当时便坐在他旁边,此刻见他脸色唏嘘,微微一笑,将烤羊转了个转。
“议事的时候,最忌讳的是凭空猜测,没有根据的事情不要说,特别不要诋毁其他校尉说话的动机,这样不但会结下生死仇敌,还会让你在护国府里孤立无援,‘奸贼’、‘奸党’之类的话绝对不要说,......议事时万不可打断别人的话,任何情况下不可打断资历比你老的校尉,但是,平常议事时,大家最忌讳的是跑题,这时候老资历的校尉会打断你的话,这是合规矩的,......校尉们意见相左的时候,赞同和反对的校尉是轮番说话的,这时候,如果轮到你这方,你可以比对方资历更老的校尉先说话,这个是没问题的。护国府里的每个议题,你至少有一次说话的机会,但是无论你支持还是反对,一定要想好理由,免得被人质问难看,......龙牙军的校尉是大将军府任命的,尸位素餐会被其他校尉弹劾,到时候军府要为难,......”
没过多久,两只羊都烤得色泽金黄,一头羊抬到花厅的八仙桌正中,另一头羊则抬到孩子吃饭的小桌上。松脂肉香弥漫,令人食指大动。五个大人围坐大桌,四个小孩则另坐了一小桌。因为怕烤羊的烟气将菊花熏坏了,在入席之前,李若雪才笑盈盈地将两大朵菊花簪在赵行德的纱帽两侧。虽说应时应景,赵行德还是对簪花这习俗有些不适应,但也只能苦笑着听她摆布。这时盛行分餐制,在大桌上,李若雪和张氏分别菜肴分到各人面前的碗碟里,又将各人面前的酒杯斟满,菊花酒香四溢。小桌上,赵卓则小大人一样为四个小孩分餐。
餐食分好后,陈千里举起酒杯,微笑道:“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来,我们满饮此杯。”赵行德和张伯成都举杯满饮,张氏和李若雪则沾唇即止。李若雪心道:“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也不知爹娘在家中是否安康。”赵行德见她眼中流出出一丝忧伤,在桌下将轻轻握了下她的手。他正待接下来祝酒,庭院外却传来叫门声:“陈兄在否?李导来访。”
李导将黄表纸包着重阳糕放在孩子那桌上,看着桌上的美食,笑道:“今日来得好巧。”
“午后要与赵校尉同去营中,便先在家中过节了。”陈千里笑着解释道,搬来椅子让李导坐下。一般早餐和晚餐才是正式吃饭,中午一般只用些汤茶糕点而已。
“既来之则安之,那我就不客气了。”李导心下微微惊讶,对赵行德拱了拱手。虽然赵行德不是关西贵胄,但李导心中计较,能够和陈千里亲近的人,自然要示好笼络,赵行德本身的官职高低,爵位尊卑,倒在其次。这座小庭院,当年柳毅坐在陈宣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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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林泉宫,宫门遍插茱萸,重阳的气息同样浓郁。然而,含光殿殿门紧闭,龙牙军卫士守在门外,任何人不能靠近。殿中只有陈宣、柳毅和吴庭三人,陈宣和柳毅都面色严峻。柳毅问吴庭道:“显臣,你说种师闵遇刺一事,不可能是曹迪指使的,可有凭据?”
夏国和宋国以函谷关为界,宋国函谷关守将遇刺,夏国军情司也十分关注。种师闵遇害后,曹迪立刻任命了李稷为函谷守将,西京大营全面戒备,跋扈之态昭彰。虽没有真凭实据,不管宋朝还是夏朝,都笃定刺客潘焕寅乃是受曹迪的指使。但吴庭找到柳毅,说此事很可能不是曹迪主使的,更有可能是针对本朝。事关重大,柳毅才和吴庭一起来觐见陈宣。
“因为,”吴庭脸色有些难看,“潘焕寅其实是我们的人。”
“什么?”陈宣和柳毅都吃了一惊。刚刚刺杀了宋国函谷西关守将,潘焕寅自己也是函谷西关转运判官,正四品武将,地位如此关键,居然是军情司的暗桩。偏偏这话从吴庭口中说出来,令人不可能怀疑。
“十一年前,潘焕寅还未荫补官职,便是我们的人了。他表面贪渎庸碌,实则是和光同尘,真面目谁也不知。曹迪更将他引为私人。不管是曹迪还是旁的上官授意,潘焕寅刺杀种师闵之前,不可能不报之我们。他瞒着我们行此大事,必然是有人针对我朝,绝不可能是挟嫌行凶这么简单了。”吴庭难得脸现了忧虑之色,“虽然不知对方是何用意,但必然所谋者大。我怀疑出了内奸,而且不局限在军情司内。”
“可是,”柳毅疑道,“这潘焕寅至今也只一口咬定是他私仇报复,没有嫁祸我朝的言语。”
“那是因为他手上没有证据,”吴庭叹了口气,“只有我们手上才有证据,证明他是我们的人。若当真是军情司指令他刺杀种师闵,又怎么可能轻易招认。对方推算得十分清楚,种师闵被刺杀,这一塘水已经彻底搅浑了。我看潘焕寅必是要熬到最后一刻,方才承认是我朝的暗桩,这盆脏水泼得才让人可信。”他顿了一顿,又道,“但我也怀疑,曹迪恐怕是发现了什么,以为我朝欲图谋关东。这才急急地任命函谷西关守将,让西京大营如临大敌般地戒备。不过,估计他手中也没有真凭实据,更不愿因此得罪我朝,又素来骄横跋扈惯了,所以才没上表说清楚罢了。”
陈宣皱起眉头,沉默了片刻,沉声道:“无论如何,这件事要弄个水落石出。”
“遵旨。”吴庭微微躬身,又问道:“要不要知会行军司和安东军司,关中戒备,以防万一。”
“不必了。”陈宣摇了摇头,冷冷道:“魑魅魍魉,镇之以静。”
“陛下说的是,”柳毅也点了点头,沉声道,“敌暗我明,若是仓促出手,恐怕反而中了那幕后主使人的下怀。云州战后,关中的防备已经很紧,不必再刻意张扬其事。军情司暗中查探,先把内奸找出来。知道潘焕寅身份的人,都要一一甄别。”
柳毅思虑清楚,对方轻易动用了潘焕寅这个棋子,兴许是个破绽。潘焕寅的身份连陈宣和他都不知,军情司内知晓的人也应该是屈指可数。幕后人行事再如何隐秘,总会有些蛛丝马迹可循,以吴庭和军情司的能力,用心探查之下,或迟或晚,总会有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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