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环眼眸微微一凝。
在鄂州城里,赵行德的支持者着实不少,有人嘀咕道:“皇帝不差饿兵,那州县拖欠粮饷,保义军饿着肚子打仗不成。”青衫士人同一酒桌的曾楚才也道:“范兄这么说赵先生有失偏颇了,范兄,你可知黄宗望知州?”
范虚舟奇道:“黄宗望?听说在你们全州颇有官声?他怎么了?又关赵行德何事?”樊虚舟本是端溪县学的祭酒,他受相邻三县学的委托,远道专程而来推举丞相,此后并没有马上回广南路,而是在鄂州住了下来,专门结交各地贤士。黄宗望的官声颇佳,范虚舟也听说过,听曾楚才这么说,显然这里面有些故事。
曾楚才犹豫了片刻,方才道:“也罢,事情已经尘埃落定,说说也无妨。”他看了看左右,讲述道,“便在月余之前,军需府催着全州缴纳一批造弓鳔胶,州里一时凑不够数,父老便求告到知州那里,请知州上告军需府,求用本州特产的白蜡杆代替。黄知州听了,却对众父老道,这鳔胶不是全州特有的物产,天下皆知,而且一向都有定数。如果此番用本州特产的白蜡杆代替鳔胶充数的话,恐怕朝廷就要对白蜡杆念念不忘了,将来催逼无厌,便如端州之砚一样,弄得本州民不聊生。全州的父老听了,无不叹服黄知州,于是大家凑钱,从邻县买来了鳔胶,上缴给军需府去。”说到这里,曾楚才停下来喝了口茶水。
范虚舟喝了口茶,笑道:“为百姓打算,黄知州倒是忠厚长者。”他乃是端溪人。自从端砚被列为贡品以后,历任州县都借此盘剥地方,附近的百姓都苦不堪言,后来名臣包拯裁减了官府取用端砚的常例数目,但时至今日,端砚仍旧是本地的一大负担。反而而北虏入寇之后,朝廷再没心思来收集砚台,地方百姓反而喘了一口气。
赵环也听得微微点头,王冲翼道:“白蜡杆是造枪棒,大弓最上好的材料。我孤陋寡闻,一向以为此物只得中原才有,却没想到全州尚有这东西。”周和低声道:“那是侬智高和安南李朝叛乱时种下的,想不到已经能用了。”他眯缝着双眼,没有再多做解说。
这时,茶楼里的另一人却摇头哂道:“北虏入寇,侵凌我朝。本州有此军国物事,黄宗望不思报效国家,反而力图隐瞒下来,当真不知大体。这种人怎能为知州?”
仿佛呼应他这番话,曾楚才放下茶盏,又道:“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军需府得知此事后,有人对黄知州颇为不满,甚至要追究他隐瞒不报白蜡杆事,这事情还没有闹大,便传到赵先生耳朵里,赵先生道,军需府催缴粮饷军需乃职责所在,黄知州为一方百姓打算也是职责所在,这便是各自的本分。倘若要黄知州为军需之事放弃了本分,则一州百姓再不得喘息之机。”
范虚舟似有成见道:“赵行德两头不得罪,漂亮话人人会说,可做起事来却未必成。”曾楚才摇了摇头:“范兄此言差矣,赵先生说的是军需与知州各自守其志,相抵之处,可以朝廷公议律法裁决之。”他微微一笑:“以公议护公义,范兄此来,可不就是这个目的?”
范虚舟听他说完,也没有说话,不自觉地挺了挺胸。他虽然在外地名声不显,但在端溪也是一方名士,平生憾事便是一直未能考中进士,不能做官。这县学公议之前,范虚舟难免郁郁不得志,看谁都不顺眼,便是名满天下的赵行德,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之人。不过,自从做了一县学祭酒,无论在县里还是鄂州,似乎他的言语也越来越有分量,人人见了都口称先生,这个身份,让范虚舟渐渐地颇感骄傲,也渐渐地不再像从前那样愤世嫉俗。
这时,旁边有人道:“依我看,陈相与候参政之争,本来是相持不下之势,还数赵先生举足轻重,以他的声望鼎立支持陈相,朝中人士便俨然一体,候参政再怎么折腾,也只能屈居在京东一隅之地了。”他旁边的人纷纷笑了起来,侯焕寅在东南虽然也有大批的党羽,但在鄂州城中,这位参知政事的名望却还是不足的。
有人道:“莫要忘了,连首倡公议推举之说的黄舟山先生,也是偏向持陈相的呢。”
另一人却道:“舟山先生不过寓居在鄂州讲学而已,却不能说他偏向了谁。”他摇了摇头,叹道,“可惜赵先生,文让陈于前,武居岳之后,都是抑己从人的。果真是个忠厚之人。”旁边有人道:“说不定,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这些人说着说着,渐渐把话题扯远了开去,也不再提及赵行德。
赵环有些怅然地站起身来,周和等人知她的兴致已尽,便跟着站起身来。到了鄂州以后,李若虚再没理由陪在赵环身边,以他状元及第,翰林院编修的身份,在丞相府领了一个官职。只是在闲暇时,仍然常常来看望赵环。周和等人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对此听之任之,只是多次叮嘱李若虚,万万不可将公主在鄂的消息泄露于人。李如虚当然也答应了。
回到住所后,周和先送赵环入内院,然后才去调阅了细作密报。皇城司锦檐府源自五代末年,自有一套独特的存身之道,故而在汴梁沦陷,官家被掳之后,锦檐府在各地的旁支并没有完全陷于瘫痪。有的因为失去指挥而蛰伏了下来,有的和当地的实力人物合作。陈东虽然在鄂州倡议尊天子不奉乱命,但并没有着意收揽锦檐府的人。周和等人到鄂州后,和锦檐府细作接上关系,透露出府里的身份,微使手段后,这些细作便依附了他。凭借着锦檐府原先在鄂州的桩脚安排,周和等人的眼神耳目也算十分灵通了。
“殿下,”周和恭敬叩门入内,禀报道,“景王的密函。”君臣之分极为重要。在赵环明确示意之前,皇城司诸人一直都只称赵杞为景王。现在大宋宗室几乎全部被扣在契丹手里,赵环虽然只是一个女人,在赵杞和赵柯之间,地位也陡然重要起来,不过,她自己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多谢周大人。”赵环接过了密函,展开看到,眼眸闪现着喜悦的微光。在她心目中,这个三哥已是最亲的亲人了,然而,看了没多久,她的目光便微微波动起来,流露出一丝惆怅。赵杞要她赶快带着护卫离开鄂州,另外,赵杞隐约提到,东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的次子刘光世相貌英俊,文武双全,朝廷已经准备封刘光世为节度留后。
赵杞虽然没有明言,赵环也猜出了三哥的意思。“刘光世是谁?在三哥的眼中,东南行营便如此重要么?”她有些黯然神伤,秀眉微微蹙了起来,将信交给周和。这密信每次都是从周和手上递过来的,赵环相信他没有先看过,但她自己看过之后,也总是让周和看看。
周和躬身双手接过密信,眼神一扫,失声道:“大事不妙,恐怕襄阳要对鄂州用兵了!”赵杞在信中虽然没有半句提及用兵的事情,但周和久在皇城司当差,最善于琢磨字里行间的隐含之意。他再度将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肯定了先前的判断,抬头秉道:“卑职以为,襄阳大兵不久便要南下,鄂州不宜久留,臣等当勉力护送殿下脱离险境!”
“险境?”赵环被他惊醒过来,“难道兄长不怕让辽人渔翁得利吗?”
“或许,”周和沉吟道,“或许,景王已经和辽国议和,又或者,他看出了鄂州空虚,以襄阳大兵南攻,可以一鼓而下,然后顺江收取东南半壁江山。”他稍稍整理了脑海中近来的军情,又道,“卑职以为,襄阳或许在观望舒州之战的成败,倘若舒州战败,则鄂州危矣,襄阳稍加胁迫,也许,不须用兵陈东就可能就范。倘若舒州战胜,襄阳就趁赵行德和岳飞尚没有回师之前,立刻乘虚攻取鄂州。没了鄂州丞相府,赵行德和岳飞等人也失去了倚仗,倒是后,要么用兵攻取,要么招降收服,都要容易得多。”他摇了摇头,叹道,“前段时间,襄阳一直无所作为,想必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了。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面还有辽国大军压境,东南行营这么干的话,容易让辽人得了便宜。”
经他这么一解说,赵环也明白了过来,她犹豫了片刻,贝齿轻咬嘴唇,对周和道:“周大人,这大敌当前之际,能不能不要同室操戈,我想修书一封劝劝兄长......”
周和摇头道:“看景王信里的口气,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心里有些乱......”赵环想了想,低垂螓首,片刻后,抬起头,看着周和道,“我担心襄阳大军攻打鄂州,消息传到舒州后,三军军心崩溃,那时候,只怕悔之晚矣。舒州必须早作准备。周大人是朝廷命官,当以大义为重,能把消息传知赵行德赵先生吗?”她望着周和吃惊的眼神,又重复道,“只能告知赵先生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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