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啸,欧阳善的声音转瞬间便被江风吹散。赵行德望着江面上,仿佛没有听见。
欧阳善看了看左右,再度压低声音:“一些末将相熟军官来说,有人在为曹相公在招揽他们。有被扣的大将也投靠了曹相公。””他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大人问末将有何打算,末将是打算一直誓死追随大人的。”
“我?”赵行德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打败辽国后,我恐怕不能再带你们打仗了。但是,曹迪之流不足为靠,他营营役役,与刘延庆相比,五十步笑百步,终不能抗衡这时代的大势,跟着他们,只有败亡一途。”他望着江上灯火,感慨道,“大宋的将士,将不再为这个将军那个将军打仗,将不为这个皇帝那个皇帝打仗,他们唯一忠诚的,应该是我们这个天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牢牢记着这句话,大宋的百姓就会有一个太平天下。”
欧阳善抱拳道:“大人若出将入相,那也是可喜可贺之事。”
陈东曾立誓不一直假丞相之位。赵行德允文允武,人望又高,坊间传言他被推举为丞相。文武殊途,所以欧阳善听“不能再你们打仗”之语,便以为赵行德说的是此事。殊不知赵行德乃夏国之将,他暂摄东南行营都部署之位,乃事急从权之举,打败辽国后,甚至局势稳定下来,他随时可能去职。
其中的曲折,赵行德不便对欧阳善解释,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就算将来力有未逮,陈相公,曹尚书那边,也不会忘记你们的。”欧阳善抱拳道:“谢大人举荐。”
赵行德点了点头,他看着江对面的鄂州,长长叹了口气。保义军一改文武殊途的惯例,大量用士子和读书人做中低级军官。陈东还劝赵行德,等度过现在的难关,就干脆留在关东,不必再回夏国。赵行德则委婉地拒绝了,并承诺将来会把麾下精兵全部交回朝廷,请陈东善待为国尽忠的将士。赵行德既是客将,本人又不揽兵权,因此,陈东等大臣都将保义军视为最可靠的军队。一旦赵行德去职,陈东势必会派人接掌保义军和东南行营。只要理社中人执掌政事堂,将来必定会徐徐削弱曹、韩、岳这些将领的部属。保义军以大义为标榜,又不效忠于某一大将,的会得到不断地扩充。这些安排,陈东、曹良史曾经或明或暗地和赵行德谈及过。
兴许大败令辽军沮丧,这天一夜,汉阳城外格外安静,赵行德巡视完四面城墙,告诫各处守将不得疏忽大意,便回到东城迎春门城楼上歇息,此乃辽军累日攻打之处。自从渡江以来,都部署衙门虽在凤凰山顶,赵行德却一直住宿在东城楼上。回到房内,他脱下头盔放在案头,展开一张纸,纸上已经有些密密麻麻的字迹,赵行德以狼毫沾了些松烟墨,沉思了片刻后便继续下笔。
“......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所谓祀者,智者敬鬼神而远之,当以德配天,遵道义而为也。所谓戎者,尝闻上古竞逐于智谋,当世竞逐于气力,行德久历戎马,信哉斯言......当今之世,火器大行其道,乡闾一夫,力尝不足以开弓弩,今能荷铳而战,朝廷稍加整训,便成可战之兵。大宋百姓不下六千万,若以男女各半计,则举国之男丁不下三千万,能荷铳而战者,又不下一千五百万。内有一千五百万可战之兵,使中国能自守其道,上下皆不失德,试问狄夷谁能亡之?......”
“......所谓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兵制分内外,可得两全。必使内重外轻,内钝外锐。内兵重而钝,专戍州县,州县兵籍在兵部,每县设典兵校尉一人操练战守。及冠之男,每轮番十丁抽一,每丁使荷铳三载,知天命之年始能免之。所谓父母在不远游,使人离乡背井,人伦所不取。是故,州县兵例不轻出其境。若国家有事,则丞相倡议,州县学公议征伐事,然后授大将兵符,核对无误,兵方可出州县。战毕,则将归于朝,兵归于州县。兵将分离,则无太阿到持之虞......外兵轻而锐,募剽悍敢死之徒,只需精兵数万,便可远征绝域,警慑凶顽。外兵但记取边功,朝廷不可遥制过甚......”写了约一炷香功夫,赵行德方才停下笔墨。常年行军打仗,他也养成了随时写下心得习惯。
这时候,亲兵进来禀报各部白天战斗中有功的将士,赵行德看过名册后,以朱笔勾画,确定明天黎明时分亲自给三人发“圣宋通宝”金钱,另给十一人发“圣宋通宝”银钱。
他并没有立刻将名册还给亲兵,而是又仔细翻阅了一遍,看着每个呈报军官的姓名,从深浅不一的墨迹上回想每一个人,赵行德沉吟了片刻,吩咐道:“我主持东南大营以来,见诸将与军卒同食粗粝,很是辛苦,心里过意不去。从明天开始,几位都统制轮流主持宴席,犒劳营中的军官。多整治些鲜美菜肴,再从鄂州请些歌姬来助兴。营中都头以上的军官,但凭自愿,到餐时都可以赴宴吃喝。”
亲兵答应下去,赵行德站起身来,推开雕窗,望着远方黑沉沉的夜空,长叹了一口气。
曹迪等重臣居然如此不顾大局,水师刚刚胜了一阵,便向东南大营里伸手,营中暗潮涌动,颇令人齿冷。赵行德本打算局势稳定之后,便推辞掉东南行营都部属之位,返回夏国,现在看来,却是不得不做个恶人,将三心二意之辈尽数剔除,然后再将这支兵马交还给陈东等人,以免将来这些居心莫测的闹出事来,连累了一班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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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天色未明,一骑骑虎翼军卫士执着火把将紧急召来的校尉引到议事堂。许多校尉站在议事堂门口,在四十根巨大的花岗石岩柱下,闪烁不定的火光,在戍守四方各军的军徽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他要战,咱们就战!”有人粗声吼道,“给人欺到头上,还能忍气吞声不成?”
“对,打!”“杀光这些蛮夷!永绝后患!”
“早就该杀了!”“对!”
趁着夏国大军陷在罗斯的时机,这几年来,罗姆苏丹国厉兵秣马,先吞并了埃及的哈里发,又攻占了巴格达,原先割据自立的许多大食诸侯畏其兵势,纷纷依附于他。就在不久前,好几个夏国商队遭到苏丹兵马的袭击,夏国的商人死伤了数百人,通往芦眉国的南道商路几乎给罗姆苏丹国完全切断了。据称罗姆苏丹主要的目标还是芦眉国,但另有一只罗姆苏丹国的偏师东进,召集了突厥游牧族上万骑,围攻河中细柳州三天,虽然有仓城保护,躲避不及的夏国百姓还是给杀戮数百人,沿途更烧毁了田园无数。安西军司与河中各州已经先下达紧急动员的军令,命所有的退役军士都到营中报到,近期内不得远行,同时上书护国府和大将军府,请求发兵讨伐罗姆苏丹国。
一百多名校尉在路上已得知消息,议事堂内外,处处可闻义愤填膺的怒骂声。还有人拔出随身佩戴的横刀,火把映照中寒光闪闪。
“各位少待。”护国府长史崔淳佑站在门口,满脸肃容,对校尉们道:“陛下、丞相、上将军马上就来,马上就来。”群情激奋,这时候,只等大将军府的人到达,提出发兵讨伐罗姆苏丹的计划,众校尉十成十都会赞同。
就在议事堂后面,一座小屋内,陛下陈宣、丞相柳毅、上将军张善夫、吴庭、谢元等尽皆在座。和外间的气势汹汹比起来,这里的气氛尤为凝重。
“短短数年,这罗姆苏丹竟然成了势头。”吴庭叹道,“攻打细柳州的,乃是罗姆苏丹的苏丹亲弟弟谢尔库。据我们的暗桩禀报,罗姆苏丹的下一个征服的目标是芦眉国。此次攻打细柳,乃是此人秉性贪婪暴戾,图我河中富庶,听信挑唆而私自出兵。”在罗姆苏丹国吞并埃及哈里发以后,军情司曾经建议出兵讨伐,但因为罗斯国故地战乱又起,这事情给压了下来。军情司也没再坚持,没料到如今养成了大患。
“西方群胡,此起彼伏,其兴也勃焉,其亡也乎焉。”张善夫道,“吴上将军不须自责。”
吴庭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张善夫顿了一顿,又道,“如今之计,东面辽宋这场大战,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此时两虎皆伤,这是一统天下绝佳时机。”他看着屋里其他人道,“既然罗姆苏丹国的目标在芦眉,我看,西边的战事,可以先缓一缓,先解决了东面辽宋两国,再转头对付罗姆苏丹。”他听着外面校尉们闹哄哄的声音,犹豫了一下,对陈宣道,“只是,校尉们群情激奋,要劝说他们以大局为重,恐怕还要陛下亲自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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