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幽州到临潢,近千里路程,多是在戈壁或草原中跋涉。
队伍在一处庄院补充食物和水的时候,好几个契丹人在周围转悠,用挑牲口的一样眼光打量着这些宋国俘虏。俘虏们则双目无神,麻木地坐在地上。这样的事已经屡见不鲜了。除了数百名宗室、重臣之外,大部分俘虏都陆陆续续被人买走了。五千余名需要押到上京的汴梁工匠,也因为没有簿册,早在南京道就被辽人的工坊一抢而空。
“有会打铁的吗?”“做木器活儿的有吗?”
“只要会一门手艺就行!”“会烧砖窑吗?”“会用织机吗?”
汉儿随从探头探脑询问,庄园管事脸上带着迫切的神色,目光在人群脸上扫来扫去。契丹贵人不需要太多粮食,因此,大部分辽国庄园种庄稼田地并不多,除了大片牧场,便是种植棉花、桑麻、瓜果、苜蓿等。许多宋国的工匠被掳到北方后,原先只有宋国才能制造的精美瓷器、丝绸等,现在辽国也都能制造,只不过价格同样不便宜。辽国庄园需要的粮食少,但契丹贵人好讲排场,对奢侈之物的需求简直没够。耶律大石南征以来,南北贸易几乎断绝。在辽国各地,契丹贵人纷纷开设工坊。大小小的工坊多役使奴隶干活儿。但是,普通的奴隶易得,技艺高超的匠师却不易得。因此,在契丹主人眼里,手艺高超的奴隶匠人是非常有价值的财产,生活待遇不但超过别的奴隶,还超过普通契丹族人,甚至超过了工匠们原本在宋国的待遇。
从汴梁出发队伍中,十余万宋国俘虏大部分都是各种工匠,但走到此处,还剩下不足十分之一而已。若非这些工匠必须要押解到上京道临潢府,早在半路上就被契丹贵人买走了。绕是如此,沿途还是不断有当地契丹贵人前来搜罗工匠。越往北走,辽国人开设的工坊就越缺少技术娴熟的工匠,开出来的价码也越来越高。到了后来,在重金诱惑下,押解的军官开始合谋谎增报工匠死亡的人数,将一些工坊稀缺的匠师高价卖出去。
按照对契丹贵人有用的次序,俘虏队伍中的宋人地位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辽军善待有价值的“货物”,不但给予工匠更好的食物,宿营的条件也比较好。相反的,但宋朝宗室和重臣,要么身无长技的,要么年老体衰,则得到了最差的待遇,不但要挨饿赶路,宿营的住处也都是低洼湿寒之地,若因此病累而死,不管是王爷还是大臣,丢弃在路旁也不掩埋,任凭野兽啃食尸体,名册上圈去此人而已。
“等到了上京,”鲁不古拍了拍李若冰的肩膀,“那边的女人你随便挑几个。”
三个月同行,鲁不古觉得“查干”非常有用,他们走过许多地方,李若冰总能连比带画和当地人交流。这样的人在闭塞的契丹部落是十分罕见的,只有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才做得到。因此,鲁不古决定花点本钱将李若冰留下来。李若冰却似乎并不太卖帐,每次有契丹贵人来挑选奴隶,鲁不古都担心他主动站出来卖身。要知道,大部分汉人都希望留在南边,哪怕同样在辽国境内,哪怕同样是奴隶的身份。在冰天雪地里,每北走上一里路,都好像是要了他们的命一样。好在李若冰一直跟着队伍,并没有半路留下来的打算。
这段日子,李若冰都是在煎熬中度过。从前的一颦一笑,早已如深深刻在他的心底。如今的对面不识,更让他心如刀绞。自从那天目光交错后,皇后有意闪避着李若冰的目光。这让李若冰内心更加难以自制。冻死人的寒冷天气,完全比不上他内心的煎熬,让他几乎要发狂。君臣大防,又让他不得不将这熔岩一样的感情埋在心底。自从束发读书,习圣人之道以来,李若冰非但约束自己言行举止,更让思虑心神也要合乎圣贤之道,在朱颖被选入宫中之后尤其如此,然而,这道心中的提防越来越有有摇摇欲坠之势。每天李若冰都在冰与火之间受着煎熬,他只有埋着头赶路,偶尔看一眼囚车中那熟悉的身影,都次只敢一瞥而过,哪怕再多一刻,他都怕自己忍不住要奔上前去,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捧在掌中。就这样一直走走停停,这支混合着各色人等的俘虏队伍足足走了将近四个月,才到达上京临潢府。
只有契丹人才能住在临潢府城内,宋朝俘虏不能进城。辽国北院将工匠各分工坊,宫女贵妇也大都分给了工坊,在城外面划了一块土地安置宋帝后妃及随行臣子。这里是辽国腹地,四面都是草原,北院不担心宋国俘虏逃跑,只在简单地以桦树皮搭了几十间棚子,外面圈一道栅栏。平常赵柯被关押在一处简单院子里,赵柯不得出这道栅栏外,后妃、宗室和臣子可以四处走动。鄂州相府尊奉赵杞为皇帝后,耶律大石对废帝赵柯的兴趣也大为降低,到了上京后未曾召见过一次。相应的,赵柯的待遇也一落千丈。赵柯、朱皇后,以及有封号的后妃,每人每天只发给三升陈谷,还要自己舂后方能下咽。其他的臣子,如赵质夫、秦桧等人,每天只有一升半陈谷,他们还要采摘野菜才能充饥。据说开春以后发给谷种,宋国臣子都要自己种粮食吃,过了夏天就不再给口粮了。
鲁不古信守了承诺。在北院的俘虏簿册上,宋国鸿胪寺少卿李若冰已是个死人,而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管辖的日连部落里多了一个叫“查干”的投靠蛮子,被北院登记为契丹人。
日连部族的牧场就在附近,契丹人本来以游牧为生,但现在是严冬时节,牛马羊驼等牲畜都被圈起来,只在天气好的时候放一放。就这样,李若冰在日连部落藏了下来,在外貌上,他已经完全像一个沉默寡言的牧人,满身脏污的羊皮袄子,满脸都是乱糟糟胡须,一身马粪和羊骚.味。他常常将羊群赶到圈禁宋皇的栅栏附近,那儿有一条冬天不结冰的热河,在如烟似雾蒸腾的白气中,他都看到那个在河边浆洗衣物的身影。两个人虽然一句话没有说,但就像是约好了一样,每到天气晴好时,或早或晚,都会出现在这条河流旁边。李若冰起初只是远远地眺望,渐渐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的,然而,却始终跨不出去那最后的几十步。
“也许在她眼中,”李若冰看着那个身影,“我只是一个异族的牧人罢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有一天,那个身影浆洗完衣物,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笔直朝自己走来,李若冰竟有些惊慌,朱颖苍白的脸庞,一直来到面前,抬头看着他,李若冰忽然明白,她一开始就把他认出来了。这一刻,理智的堤防轰然倒塌,李若冰猛地伸出双手将朱颖的双手抓在手里,这双手曾经如此柔软,现在却红肿而布满冻疮。他再也忍不住,用力将娇躯紧紧地抱在怀里。
“颖儿.....”李若冰沙哑地叫着从前的名字。
“若冰,李郎.....”朱颖犹如梦呓一般念道,忽然浑身一颤,用力将李若冰推开,颤声道,“李郎,自重.....”她不敢看李若冰的脸,咬了咬牙,朱颖低声道,“妾身自辜负李郎厚意,李郎勿再自误了......”她本性乃是柔弱中带着刚强,说到此时已经泣不成声,转身欲去。当初李若冰被奸臣所害,放逐出京,朱颖为等他荒废了许多青春,当李若冰终于蒙赦回朝之日,却是朱颖被选入宫成婚之时,两人咫尺天涯。李若冰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至今都没有婚配,朱颖每次闻听他的消息,也只能暗自饮泣吞声,暗中祈愿他早觅良配。
“颖儿,”李若冰却把她拉住,看着朱颖道:“我再不能离开你了。”
“李郎,你的恩情,妾身,只能来世再报。”朱颖喃喃道,看着远方山上一片的枯黄,摇头泣道,“花未放,花已谢,难再开。我不能再害你了。”用力将李若冰的手挣脱,跑到河边拿起洗衣物的木盆,她心碎欲绝之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跑得摇摇晃晃,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花未放,花已谢,难再开......”
李若冰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重复着。他仿佛被一柄利剑刺穿了心,巨大悲哀充满胸怀,堵得他再也忍受不下去。李若冰朝天举起双臂,仰头看着仿佛近在咫尺的天空,他像那些孤独的牧人一样“啊——”放声大叫,悲凉而愤怒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草原上。回音之中,却又好似有人在叹息:“花已谢,难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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