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诏命,大礼议!”
“礼部行文,大礼议!”
“诏命各州学政齐集汴梁,公议罢免舒州学政事,公议大礼法!”
消息仿佛长了翅膀。近两三年来,辽寇席卷大河南北,京师汴梁沦陷,皇室被俘,新皇赵杞自立,鄂州相府尊天子不奉乱命,东南州县公议推举,紧接着在辽寇南侵的威胁下,鄂州相府拥立赵杞,一场又一场牵动人人心的大仗接二连三地打响,刚刚击退辽贼,两枢密回师对峙,赵行德孤军北伐,收复汴梁后,河南刚刚安定下来,朝廷又易帅,赵行德乃夏国的奸细的流言四下传播,与此同时,舒州的案子,连同许多官府鱼肉百姓的案子,仿佛一夜间成为州学官绅议论,甚至街谈巷议的焦点。
时局走马灯一样的变化,每天层出不穷的消息,已经让人心乱到了极致。朝廷的邸报,书社的报纸,书生的揭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满大街都是。不光州城县城中传播,连偶尔出门赶一趟草市的乡间农人,回来时也向左邻右舍卖弄种种新鲜的论点和消息。许多百姓只望养家糊口,本分度日,但偏偏无论是宋辽交战的胜败,还是官府逼良为娼,一个个消息都不知不觉地牵起人们的关注。各种糟糕的消息打破了沉寂的乡村生活,让许多老死不相往来的人们无所适从。到处都是哀叹世风日下,乱世人不如狗的口气,这时,朝廷邸报忽然宣布,陛下下诏,丞相副署,礼部行文,为重振朝纲,整顿世风,天下州学政集齐汴梁,公议大礼法,同时议论罢免舒州学政一案。大宋州县早已遍布干柴,“大礼议”的消息仿佛飞溅的火星,每到溅到一处地方,就掀起了一片哗然。
“复兴礼法,重振大宋。”“朝廷终于要惩治奸臣了吗?”
“礼法立则天下治,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朝廷要立王法了啊?”
“本州学政大人召集士绅在州学公议大礼法!”“奸夫淫妇浸猪笼吗?”
“陛下该不是要趁机搬倒陈少阳吧?”“世道又要乱起来了吗?”
“要议大礼法,先将那些鱼肉百姓,尸位素餐之徒一概铲除!”
人心一下子沸腾起来,各种议论都盛嚣尘上,为了大礼议,有的州学要重新推举学政,有的地方还爆发了民乱。与东南州县相比,在原镇国军改编的东京留守司屯田境内,因为士人大多南渡,没有人出头闹事,局面要平静得多。屯田百姓主要担心的是“官军”和“王师”同室操戈。礼部也体恤民情,行文称河南新复,各地州学破败,廪生良莠不齐,故而不需派出学政参与大礼议。
镇国军和保义军的防区犬牙交错,为防不测,东京留守司早放出消息,如果赵行德的旧部中途劫人,在万一情况下,赵行德会被当场处决。镇国军大队人马进驻汴梁、颍昌府一带后,赵行德即由岳云秘密押解南下,三百背嵬骑兵随行护送。
一路晓行夜宿,这天正午时分,来到郾城地界一处驿站打尖。和大部分宋国百姓一样,镇国军一天只吃两顿饭,正午时分只以一把炒面或者烤饼充饥。当值的骑兵排着队在驿站后的水井中取水,将水囊灌满后,又照料战马。岳云恪尽职守地陪在赵行德身边,但和大部分镇国军的军卒一样,对赵行德并没有多少敌意。赵行德披着一件半旧大氅,盘腿坐就营地当中,就着井水吃着炒面,远远望去,他和普通军卒几乎分辨不出来。自从被押解出汴梁后,赵行德便没再看过邸报,岳云没有传阅邸报的习惯,他也没有向岳云要求这些。镇国军的少帅几乎是岳飞的翻版,除了向部下发布命令,以及询问意见之外,一路上都沉默寡言。赵行德很少和岳云说话,他并没有坐骑,平常就坐马车,到是方便随时将思路记下来,不知不觉间,《君子国》的初稿已经快要完成了。
东北方向忽然扬起一片烟尘,正在休息的背嵬骑兵纷纷站起身来,各自将战马牵在身边,都头、队长大声招呼着部属。郾城在汴梁和颍昌府南边,按道理说,不应该有大队辽骑出没,,但凡事都有万一,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四名背嵬军前后左右将赵行德夹在中间,既是保护,又是防备,岳云匆匆拿出千里镜朝东北方望去,眉头皱起,只见烟尘前面,数十骑拼命打马奔驰,而在他们身后,有千余骑兵在追赶,两拨人马直冲着镇国军驻扎的驿站方向而来,距离越来越近。
“关上寨门,骑兵结圆阵待敌。”岳云下令。
驿站的寨门缓缓拉上,这座驿站是镇国军不久前才接管过来的,虽然只有简陋的木城墙,两百余驿卒守卫,但却是一丝不苟按照兵部“角寨”的营造法式,由东京留守司辎重营监造而成。骑兵们并没有进入驿站,而是在寨门前结成圆阵,既能得寨中步卒火铳弓箭的支援,又屏蔽了寨门,给守寨的驿卒壮胆。赵行德也没有进入驿站,而是下马车,骑在一匹马上,被背嵬骑兵簇拥在当中。这三百骑兵都久经战阵,乃是镇国军中第一等的精锐。就算来者有数千骑之众,在这一马平川之地,强行突围也有七八分把握。
“前面是桑田驿,冲入寨子,还能凭寨坚守待援!”
战马喷着白气,蹄声越来越散乱,马援满头大汗,桑田驿隐约可见,追兵越来越近。
汴梁换帅以来,陆明宇公然拥兵割据。他军中有不少士人出身的,既为赵行德喊冤,又不愿跟随陆明宇割据。许多籍贯东南的军官私下串联,想要逃回鄂州。大宋素来以优容读书人,鄂州还是理社等清流当权,军官们以为陈相被奸佞蒙蔽,就算赵行德早已出仕夏国,但他未做任何对不起大宋的事情,不当如此对待赵行德。正当众人彷徨之时,军中又盛传夏国派了使者过来,陆明宇欲裹挟左军各营及州县脱宋自立,双方甚至在谈将来入夏之后,河南三镇诸军按夏国军制编成营头、校尉数目的事情。此事在士子们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谋叛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终身洗刷不掉的耻辱,还会令父老亲族蒙羞。昨夜,数十名军官借晚集会讲之机,盗马出逃。没奔出多远就被发现。指挥使夏彪便率两营马军急急追奔而来。
当看清楚驿寨城门紧闭,前面数百骑兵严阵以待时,马援不禁破口骂道:“他娘的。”
不少出逃的军官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这阵势,桑田驿明显不会轻易放他们入寨,所谓“据寨死守”云云,自然也无从谈起。军官们绝大部分都来自步军营头,虽然在北征路上也是浴血搏杀过来的,但大多数人的骑术只是普通而已。如果在平原上被千余骑兵追上,基本上就没有逃命的可能了。
“我们是留守司军官,”马援大声喊道,“快开寨门!”
“快打开寨门!”众军官聚在马援身边,也七嘴八舌地大喊道:“我们是要回鄂州的!”
“开寨门!”“快开寨门!”军官们满头大汗,一边大喊,一边担忧地朝身后望去。
还没过一刻功夫,千余骑兵展开两翼,几乎将整个桑田驿都团团围住。
“马军使,”夏彪单人独骑纵马上前,朝着马援喊道:“都统制大人如此看重你,为何不打声招呼就走了。你让这些人都随我回去,都统制大人定会从轻发落。”他看了一眼桑田驿寨前列阵的镇国军骑兵,又喊道,“咱们都是保义军出身的人,不要让旁人看了笑话。”在夏彪所看不起的书生军官里面,马援是难得凭军功升为指挥使的。陆明宇甚至想让马援担任夏国军制中的行军长史一职,地位还在夏彪之上。马援也因此得知了陆明宇在暗中与夏国联系的事,决心出逃鄂州。
“人各有志,”马援大声答道,“夏将军何必相强。”
“对,我们要回鄂州去!”“大家小心,莫要听他虚言诓骗!”
众军官七嘴八舌道。军中处置逃兵,向来是立斩不饶的,再加上牵涉到谋叛向背的大事。不少人转头朝桑田驿寨前的镇国军看去,但竟没有一人向镇国军骑兵求救,在他们眼中,守驿站的驿卒尚且算是大宋官军,但明显是镇国军嫡系的骑兵就未必有什么好商量,说不定他们巴不得保义军自相残杀呢。
“既然如此,”夏彪脸色一寒,喊道,“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举起右手,数百左军骑兵弯弓搭箭,对准马援等军官聚集之处,只要夏彪右手放下,立刻就乱箭齐发,将这伙人射死在这里。马援回头看着桑田驿,有看着前面对准自己这干人的弓箭,悲愤填膺,大喊道:“出生入死的兄弟袍泽,难道要自相残杀吗?”夏彪微微一愣,心中微一犹豫,再度喊道:“你们随我回去,听凭都统制大人发落!”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片沉默,事已至此,没有一个逃奔的军官愿意回去领罪了。夏彪再度举起右手之际。不少军官脸露绝望的神色,一些人抽出马刀,勒紧了缰绳,准备拼死冲锋。
这时,忽闻一声大喝:“住手!”众人闻言望去,都大惊失色,夏彪和马援同时失声道:“大帅!”
“同室操戈吗?”赵行德看着正在对峙的部属,厉声喝道:“把兵刃都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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