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给这些武夫一点颜色看看,他们更要以为我们好欺负了。”
“可是,剿灭海寇,还得倚仗着水师......”
“笑话,就算要剿灭海寇,孰为鹰犬,孰为猎人,可不能弄反了。”
“赵大先生岂能与鹰犬视之,如今用人之际,哪怕对寻常武人,也不应过于怠慢吧?”
“正是,还是......加紧筹措粮饷,赶紧送神方为上策。”
“说得倒容易,如今百业凋敝,府库中空空如也,没有半个月以上筹措,拿什么给水师啊?”
近世以来,广州得风气之先,无论衙门还是民间,议论朝政都没有太多顾忌。此种情形,往往令朝廷外放到广州的官员颇多不习惯,但久而久之,就见怪不怪,甚至不知不觉被这里的氛围感染。像现在这样,尽管知州和市舶司使大人都坐在堂上,底下的属官和书吏相互议论争辩,声音越来越大,若在别处,早已因为失礼而受到上官的申斥。而在这里,知州陈公举却置若罔闻,只自顾紧皱眉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鄂州那边......”刘虞侧头低声问道,“可有新的动静?”
“尚且还没有。”陈公举摇了摇头,刘虞叹了口气:“这一地鸡毛,不知如何收拾。”
“这些小人,只知争权夺利。温循直等人尚还有恋栈之意,有人劝陈少阳坚持不退,和邓素、陆云孙等人争上一争。”陈公举喝了口茶,冷冷笑道,“邓素做丞相,陆云孙做礼部尚书,其他的位置,这些人恐怕现在还没想好怎么分肥吧?我看邓素安抚六部,挽留我理社旧人,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等渡过这段艰难的时候,他就要开始提拔党羽,清洗异己了。依我看来,少阳与其置身尴尬之地,流连不去,不如以退为进,干脆挂冠而去,集中精神巩固局面。看看邓素和曹迪怎么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吧?”
就在十数日前,户部派出税官,朝廷调动禁军协助,将一直汀州府库给抄了,所得财帛都充抵了汀州拖欠的赋税。不仅如此,对于赋税缺额的部分,户部税官坐镇汀州监督,州学和州衙不得不临时作出征纳欠税的决定。三天之内,几乎刮地三尺,终于将拖欠朝廷的赋税全部催缴完毕。汀州学政章畋此时人正在鄂州,闻讯勃然大怒,立时去找邓素理论,熟料邓素的态度却出奇地强硬。这事最后闹到学政公议,几乎酿成二度弹劾丞相。所幸的是,大部分州学学政本身也反感拖欠赋税,增加其他州负担的州,章畋非没有得到足够支持,这才悻悻作罢。
“如此也甚好。”刘虞同感地点头道,“如今地方上以州学推举官吏。朝廷中枢只能派出刺史监视,却不能任免别的地方大员,莫说虚君,实相的权柄也不如往日之重。邓素要这个相位,便让他自己收拾这一地鸡毛去。咱们好生经营广南和南海这大好的局面,不比鄂州差了。可惜不知少阳做什么打算?”他唏嘘了两句,又皱眉道,“赵元直态度不明,对于南海的基业,确实是极大的隐患哪。可惜少阳一直没个态度,否则的话,以他和赵元直的交情,赵元直至少是两不相帮,也绝不会和我们闹到如今这这个地步。”
“唉——”陈公举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脸上流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他二人猜测的大都是鄂州那边的情势,貌似与眼前广州的困局无关。实则天下事牵一发则动全身,南海水师驻泊广州港外不过是一件小事,之所以闹得如此不愉快,究其缘由,还是因为朝中格局大变,各方势力的拉拢和角逐陡然间变得尖锐的缘故。这时候,天下重臣的眼睛都鄂州方面,生怕再出现什么的大变故,一个反应不及,又落在了下风。
和赵行德陈兵海上相比,陈公举和刘虞最为担心的,莫过于陈东在鄂州的安全。
朝中党争的手段越来越激烈,无所不用其极。大宋不杀士大夫的祖宗家法,早已被党争漩涡碾得粉碎。这几年,蔡京、李邦彦被廪生棒杀,赵质夫和秦桧二人在汴梁被斩首,大宋已经有四位前任丞相死于非命了。因此,当陈东被弹劾去位的消息传到广州后,陈公举第一想到的便不是再做困兽之斗,而写信劝陈东尽快南下离开鄂州。陈东的门生故吏遍布州县,他回到广南路便稳如泰山,做个山中宰相也无不可。
二人正窃窃私语间,陈公举的门生,清远县令骆欢凑上前面,低声秉道:“恩师,南海水师这支力量,善用之则为一大助力,若为敌人所用,则为我南海屯垦地方,以至整个广南路沿海的大患,所以,决不能轻轻放过,此事学生以为......”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之色,凑上前来,低声叙说,话语只陈公举和刘虞二人听得清楚。听着听着,二人脸上露出震惊之色。
“此事......轻忽不得,还待从长计议。”陈公举古怪地看了骆欢一眼,摆手示意他噤声。
众人议论了大半个时辰,都没有什么结果。陈公举便命官吏们先回去署理各人的政事,只骆欢和其他几个心腹的官员。骆欢看了看留下来的几名官员,迟迟未敢开口,其他几个人察觉气氛不对,也目露疑色。
“此间都是可以推心置腹之人,”陈公举淡淡道:“仲谋,你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仲谋正是骆欢的字,当年辽军大举渡江南侵,他仰慕古人孙仲谋,不但便将表字改作仲谋,还变卖家产,招募壮士,准备一旦胡虏侵入广南,便率本县团练誓死与之周旋,谁知辽骑还未来到广南,便被朝廷又赶回了河北,清远县所做的种种准备没有建功,但骆欢招募的壮士却没有遣散,原来还上表朝廷准备北上击辽,后来大食海寇侵扰,这支精锐的团练又留了下来。
“是,恩师。”骆欢恭敬地答道,“下官一点浅见,不是之处,还望各位大人见责。”
他虽蒙陈公举等前辈看重,在后辈中隐然居首,但各种礼数却做得一点不落,又对周围拱了拱手,缓缓道:“南海水师乃朝廷与夏国结盟建成,用我朝的海船,夏国的重炮,已尽得两国兵甲之所长。武昌侯又是当世之名将,我听说,这短短数月间,赵元直已经把南海水师整训得如臂使指,在海上舟楫可以入墙而进,列阵如陆地无异,千炮齐轰,非人力所能抗拒。我广南兵弱民寡,处处紧要地方都邻近大海,若想不被水师所制,实在是难于登天。不过么......”
“不过什么?”
“水师虽强,却仍有一处弱点。这个弱点,”骆欢眼神微黯,沉声道,“便是武昌侯。”
“赵元直赵先生,乃是个真正的至诚君子,而君子,可欺之以方。前番在汴梁,朝廷轻易换帅夺军,已是明证,今日赵将军举棋不定,为了大宋天下安定,我们何妨将旧事重演一遍呢?......”骆欢的话音刚落,“换帅夺军,不错!”东莞县主刘威便赞了一声:“好计!”而其他人则迟疑不定,有的脸色狐疑,有人脸色凝重,满堂一片寂静。
“唉——”良久,刘虞方才叹了口气,问道:“陈大人,你看此计如何?”
“君子欺之以方,唉,”陈公举叹道,“不过,此事若迟迟不解决,怕这么拖下去,朝廷那边先下手。我们悔之晚矣......虽然有些对不起元直,还是不得不为啊。”陈公举语意有些凝重,看着众人,眼神一凛,沉声道,“诸多准备,你们分头去做,但是,成败之机,在于保守秘密,万万不能泄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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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啊。”
海面辽阔,微风轻拂,水师驻泊的海域正是鱼群聚集之处,如林的桅杆上空,无数海鸟在天空中盘旋觅食,高大的船楼上,赵行德陪着一位白衫文士临风而立,此人乃南戏大家关明。
“世人营营役役,往往羡慕草木虫鱼,”赵行德忽有所感,叹一声道:“殊不知飞禽走兽之辈,也是天天要为生存而挣扎呢。”
““元直当年在汴梁时,可不常做这种伤春悲秋之语,”关明见他大发感慨,笑一声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便是自然之道。你又焉知这些飞鸟走兽不享受着遨游天海的畅快呢?”
“关夫子,”见他大发感慨,赵行德指着那些海鸟笑道:“子非鸟,焉知鸟之乐?”
“赵元直,”关明亦笑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鸟之乐?”二人相视一眼,一起哈哈大笑。
关明早年卷入揭帖案,终身不能出仕,便以写南戏话本谋生,在南戏行里乃是如雷贯耳的大家。此后虽然理社当政,揭帖案平反,他亦无意科场,仍旧终日与优伶为伍,而赵行德想请关明代邀几个广州附近有名的戏班子。两这一见面相谈甚欢,赵行德连日来的郁积之气也扫去了大半。杜吹角、冯糜等亲信将领看在眼中,心里十分高兴,暗道这为天天亲近优伶之人,果然惯能讨人欢心。殊不知,赵行德与关大家当年在汴梁时便相互认识了,而且交情还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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