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卯的军官渐渐增多,蓄意压低了的议论声,比刚才更多了一点,赵行德却似一无所觉,帅案左手放着一本《人物志》,右手放着一份卷宗,他的目光却落在中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自从鄂州朝中发生巨变以来,他便是一直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浓重的眉宇难得舒展开几次。
“赵将军,”杜吹角站在帅案后,小声提醒道,“到齐了。”
“唔。”赵行德点点头,环视堂下,目光所及之处,窃窃私语声顿时停止。
“很好,今日点卯聚将,宣布一件事。”赵行德沉声道,“本军驻泊广州,前些日子与地方官府有些误会,如今已尽释前嫌,本将将应广州府之邀上岸赴宴,水师指挥权由周和周统制暂代。不在船上期间,无论发生何事,你等都要服从周统制的军令,不得有违。听明白了吗?”
“遵令!”众水师军官齐声答道。
周和乃兵部职方司的人,在水师中乃公开的秘密。鄂州建制以来,朝廷已废除了阉人监军之制,对各驻泊大军的羁縻监视,皆由兵部职方司承担。职方司虽然在各军中安插了不少密探,但职方司将领的身份却是公开的,派到军中实际上就是“监军”的身份。因此,赵行德不在军中时,由周和代掌水师,既有身份,又有手段,乃最“合理”的安排。
然而,诸将的神色却并不见轻松,尤其是杜吹角、刘志坚等夏国将领。赴宴前后不过短短数个时辰,赵行德却郑重其事地安排周和代掌水师,说明他对广州方面的诚意并不太放心。党争越来越激烈,各方无所不用其极。陈公举设宴相请,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谁也拿不准。
冯糜犹豫一刻,上前道:“赵帅,这广州府邀宴,不如推脱了吧?”
“要不然,我等带兵先将广州码头团团围住,”丁禁拍着腰刀道,“广府的人要敢耍什么心眼子,我们放火烧了广州码头。”此言一出,其余众将纷纷称是。“先把陈公举抓起来再说!”“......正是如此,咱们不杀进广州府找他们算账,就是上上大吉了。”这些天来,大家和广州府扯皮扯得烦透了。若不是广州府卡着水师的补给不发,众军官恨不得立刻扬帆远去,再也不和这帮鸡同鸭讲的文官打交道,相比之下,用到刀子杀人倒要简单很多。诸将以为,广州方面既然已经服软,老老实实将水师的给养送来,都督大人也没有必要给他们面子。
周和也上前一步道:“大帅,请三思。”
“你等不必再劝,我意已决。”赵行德摆了摆手,周和却没有退下,其他将领也站在原地。
场面僵了一会儿,赵行德将右手边的卷宗翻开,一封书信显露了出来。
信封上龙飞凤舞的两行字,周和看出这是陈东的笔迹,眼中顿时流露出异色。
“这是陈相公的手书,他特意修书与我和陈公举二人,做这个和事佬。”赵行德叹了口气,沉吟道:“陈公举倒还罢了,陈相公的颜面,我不能不顾。少阳在大宋最艰难的时候,挽狂澜于既倒,又对赵某有知遇之恩。广州是陈少阳花费心血经营的地方,所以,他才不愿南海水师与广州龃龉。”他抬起头看着远处,语气沉郁道,“大宋风雨飘摇,大家更要同舟共济才是。”
“可是.....”
“罢了,”赵行德沉声道:“莫说去码头赴宴,就算是龙潭虎穴,我又有何惧?”
诸将见他态度坚决,便不再相劝。冯糜、刘志坚等人忧心忡忡,也退后不言。
“陈少阳作保,”周和自言自语道:“陈公举想必是不敢乱来吧。”
“难怪了,原来是陈相公的面子。”参谋官许遵裕暗道。
感觉上面两道目光扫视下来,许遵裕忙眼观鼻鼻观心,恭然肃立。
赵行德又叮嘱众将回去好生约束士卒,这段时间不要出什么乱子,点卯便结束了。许遵裕和众将一起退下,回到参谋官所在的舱房中。这是四个人合用一间舱室。其中值秘阁冯糜官阶最高,许遵裕和刘旰二人是大都督幕府的参谋官,董骁武则是船上掌管司南针的火长。舱室中央摆着一张方木桌,四把椅子。四周的床板平常都扣挂在壁上,到了晚上才放下来。因此,虽然住了四个军官,室内空间倒也不显得狭窄。这样的待遇,比统制、指挥等高级军官要差些,却比在底舱睡通铺吊床的水手好太多了。
微风轻拂,议论和脚步声渐渐远去,水师军官们三三两两离开白虎堂,顺着绳梯跳入等候在船舷下的小舟之中。许遵裕站在窗前,目送一艘艘小船驶向远处的战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赵大人也太......”董骁武叹道:“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莫说他人,”刘旰也叹道:“陈相公不就刚被陷害去位了么?他应该多留心。”
“赵大人正是当世之君子,个人生死荣辱,他早已置之度外了。若非如此,他在汴梁岂能轻易交出兵权。鄂州平乱之后,又岂能挂印而归,在武昌侯府内甘心被软禁起来。这一次,陈相公必定是劝他相忍为国,只可惜,便宜了广州府那班庸官。”值秘阁冯糜愤愤地骂了两句,忽然看见许遵裕站在窗前发问,便叫道,“许兄,你说是不是?”
“正是,”许遵裕一直在听着房中数人说话,此刻却佯作刚刚回过神来,愣了一下,方才感慨道:“赵将军大仁大义,不是我等能望其项背的。”这时,船身微微晃动了一些,却是水手拉起了锚链,挂了半帆,战船缓缓向港口驶去。许遵裕望着北面的码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南海水师的战船依旧停泊在外海,赵行德座船独自在西澳码头靠港,并在此等候赵行德回来。码头即是广州的地方,虽然共乐楼紧挨着码头栈桥,从泊位走到酒楼不过两百步而已,广州府仍然派了十辆马车,全副仪仗相迎,市舶司使刘虞亲自在码头上相候,知州陈公举则和众多广州士绅在共乐楼门口等着。而南海水师这一方,不但杜吹角、周和、刘志坚等心腹将领未跟随前往,掷弹手牙营也悉数留在船上等候。
许遵裕站在舷窗后,看着赵行被刘虞请上了驷马高车,又远远望见他在共乐楼前下了马车。
知州陈公举和刘虞一左一右陪着都督大人,宾主似相谈甚欢,周围的士绅也不断往前凑,看情形热闹之极,直到赵行德身形消失共乐楼的大门后。一刻钟后,码头外面锣鼓鞭炮声仍未停止,共乐楼周围聚集的人群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热闹得仿佛京师闹元宵一样,人群熙熙攘攘的推挤不停,为了场面不至于混乱,广州府调来大批衙役在共乐楼外维持秩序,然而,门外聚集着看热闹的人群还不散去。
“这就完了?”许遵裕暗道,“看起来不像鸿门宴,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自惭之余,他反而松了口气。许遵裕缺钱,他也欠了别人很多钱,他的把柄抓在别人手上,所以,他不得不干了许多昧着良心的事,包括将水师的动向,都督幕府内情,甚至赵行德的脾性习惯,都透露了给一些“不明身份”的奸人。然而,许遵裕毕竟是读圣贤书的,他也不希望广州府当真对赵行德不利,他还剩了一点良心,哪怕只剩下很少的一点而已。
“看来不像鸿门宴。”许遵裕一边想,一边就说了出来,声音比平常还要大些。
“确实不像。”冯糜、刘旰等人也拥在窗前眺望。
岸上鼓乐喧天,鞭炮齐鸣,这般热闹祥和的景象,确实没有一点刀光剑影的味道。
“也许,我等多虑了吧。”
“也许吧。”许遵裕喃喃道,“但愿如此。”
“前些日子倒没发觉广州府人这样多,”刘旰伸了个懒腰道,“都快赶得上苏杭了。”
众军官都是年轻人,刚才一派紧张,眼见无事,又懈怠了下来。反正不过是一场宴席,好也罢,歹也罢,最多一两个时辰就见分晓,过多的猜测甚是无谓。心里这般想着,众人先后回到座位上各忙各的,董骁武整理辨别航向必须的几样仪器,冯糜沉着脸提笔练字,刘旰仔细地擦着腰刀。许遵裕心中烦乱,他仍旧站在窗前,皱眉地看着远处的广州码头。
忽然,码头向传来数声惊叫。许遵裕定睛一看,只见共乐楼中宾客仿佛受惊的鸭子一样跑了出来。把守在外的州府衙役不但没有阻拦,反而极有默契地将这些人放了出去。人群散去后,共乐楼外面竟显出两道人墙。盔甲鲜明,训练有素,这是明显不是衙役,而是州军和团练的人马了。在这两道人墙的外面,人们惊慌失措地推搡着,尖叫着,仿佛海浪一样层层向外逃去,几乎在片刻之间,成千上万的人竟跑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十几个伤者,满地狼藉。
“果真是——”许遵裕满脸震惊,喃喃道,“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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