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行德站在战船高耸的船楼上,海风拂面,他听见了逆着海风传来的震天欢呼声。
“看来广州方面士气高昂。”他回头微微笑道。他的眼睛有些浮肿,脸色蜡黄,这是连日连夜关注敌情并制定作战方案的结果,刚才匆匆用冷水洗了脸,他额前的头发还是湿的,但是,他的神态显得冷静而轻松。冯糜按照朝廷惯例,将草拟的劝降信交给赵行德,他并没有看。
“先礼后兵?”赵行德皱眉道:“不需要,传我将令,瞄准吃水线以下,各舰分配目标,集中炮火击沉航道上的大船!”都虞候刘志坚为各舰分配了目标,准备简单地向赵行德禀报。“不用耽搁了!”赵行德摇了摇头,示意立刻用旗语传令下去。军令立刻执行。海风已带着浓浓的硝烟味道,他不希望错失付出巨大牺牲换来的战役开局。
一轮旭日正冉冉升起,东方霞光万道,照在江面上,雾霭茫茫立刻变得稀薄。
海风劲吹,赵行德目光微凛,裹紧了红黑色的大氅。此时此刻,海盗根本没有做好应战的准备,大部分海盗船杂乱无章地停泊在广州附近水域。珠江自西北向东南流经州城南面,河道逐渐开阔呈喇叭形。南海水师自海面朔江而上,在江流开阔的下游方向列成了水师的战列。而上游航道原本就较为狭窄,而且屏蔽着珠江主航道的大食船队刚刚驶入西澳码头,前面的战船正往码头放下大食武士,后面的战船则排成成稀疏的一字纵队等候着。若从高处俯瞰下去,南海水师在珠江面上的队形如同一张双层的弓背,大食船队就好像一根与弓背垂直的散乱珠串。
赵行德为了迷惑海盗,令周和率领水师一部和商船队大张旗鼓北返,因为海盗猝然发难,周和因水路遥远而无法赶来会战。因此,此刻南海水师在珠江上的只有新式的炮船二十余艘,官兵不足五千人。而在广州南面这一片江面,停泊着数以千计的大小船只,海盗麋集不下六七万人,他们晚上睡在船上,白天则轮番上阵攻打广州。
水师与海盗在水上的兵力看似悬殊极大,然而,在珠江的主航道上,情势却是反过来了。
南海水师占据航道宽阔的下游水面,若再往西朔江而上便己近广州,然而江流两岸在此处骤然收窄,珠江航道也随之变得极为狭窄,海盗战船虽多,在江面上却展布不开,每两艘水师战船对面的航道只能容纳一艘海盗战船。此时海盗船尚未列成水上的战阵,只有一些大食海盗船稀稀拉拉散布在江面上,水师战船暂时有五艘对一艘的优势。因为水师新造的炮船多在船舷两侧安置火炮,有的还有双层火炮甲板,一艘水师炮船上火炮少则二十余门,多则四十余门,而海盗船大都用商船改造而成,往往只在船首船尾加装铁桶炮,多则三四门,少则一两门。
此时此刻,江面上直接对峙水师战船与海盗船上的火炮几乎是五十比一的悬殊比例。
这时候,海盗们应该立刻出战,冲入官军水师近战,趁官军刚刚的时机扭转不利的局势。
然而,几柱香的功夫都过去了,南海水师已经调整好阵型,各艘战船都做好了开炮的准备,麋集一团的海盗们居然还停泊在原地。大食水师不但没有集结起来,反而乱作一团,已经上岸的大食海盗还聚在码头,有的摩拳擦掌大声吆喝着准备攻打捍海城,有的目瞪口呆地看着江面上才出现的宋国战船。因为宋军战船仅有二十多艘,倒也并不十分地吓人,海盗们只担心大队人马跟在后面。外围大食战船不但没有应战,反而有几艘船在缓缓向港内退却,将另一些船抛在了后面。
“司令官阁下,”副将亚辛急迫道,“应该立刻迎战!”
法麦图没有反应,他茫然看着江面上宋国战船,脸色苍白。
副将大声的请命,法麦图似都没有听见,又似乎不知所措。
亚辛自从跟随法麦图以来,还从未见过司令官阁下如此失态。
除了法麦图外,其它的大食海军军官乱成一团,有人皱着眉头,满面忧虑,有人则拔出弯刀,大声喊着要教训教训大胆的宋国人。邱大瑞和一群宋国海盗首领就在大食人的身旁,他们一大早聚集在一起,本来是商议要分派力量攻打捍海城的,可战局突变,让他们彻底乱了阵脚。“这,这......”邱大瑞额头身处细密的汗珠,虽然官军的战船数量比海盗要少得多,但这是完全出乎他预料的一枚落子,让邱大瑞嗅到了一丝极端危险的气息。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朝廷水师不是不管广州了吗?”海盗们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赵行德,赵行德还被广州扣押着,他的部属怎么会突然出现?”
“赵行德素来能收买人心,调理的手下都是骄兵悍将。河北夺帅,他的旧部悍然割据自立,难道南海水师就这么容易听从了朝廷的调遣?这不合常理?!不合常理!!”
邱大瑞脸上阴云密布,脑海里瞬间考虑许多种可能,忽然间一道闪电划破脑海,“赵行德,肯定是他算计的!不好,中计了!”他感觉自己好像一直踏入陷阱的狐狸。在北国部落里,狐狸是最狡猾,最对付的野兽,所以猎人对付狐狸的手段也最残忍。一般都是倒吊在在树枝上,仿佛脱衣服样,“哗——”一下将整张狐狸皮活扒下来。那狐狸血淋淋的扭动的身体,忽然不合时宜出现在脑海里,让邱大瑞顿感不寒而栗,那凄厉的哀鸣声,让他素来冷静的头脑嗡嗡地炸响。
“果真是中计了?!”
“呸!中个屁的计,就官军那稀拉拉的船队,咱们一拥而上!”
“对啊,这么多兄弟在这儿,官军这么点儿份量也赶来抄后路!”
“他奶奶的,这就叫送死来的!”
最初的震惊过后,海寇们发现官军战船并不多,渐渐也不再那么害怕。
“真是中计了!”邱大瑞开口沉声道,“官军有备而来,封锁了海口,为今之计,只有舍弃海路,集中力量突破捍海城,大部人马走陆路散开,鸟兽归林,鱼游大海,官军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壮士断腕,邱大瑞为海上势力经营数载,而在这短短数息之间,他便下了放弃的决定。然而,这伙纠集而来海盗头目并完全听命与他,围攻广州损兵折将,许多人盼着劫掠一番弥补损失,哪是旁人说退走就能退走的。
邱大瑞这一说,有的海盗赞同,另外一些海盗就当场不干,甚至和大声鼓噪起来。
“邱大官人说的是啊,三十六计走为上!”
“退,怎么退?老子生在海上,死也要死在海上!”
“对,咱们海上讨生活的,离了海船,放个屁都不香啊!”
“王老三,你这个属兔子的,想跑就赶紧滚蛋吧!”
“邱大官人,咱们是奉你的招呼来的,你们答允给兄弟们的好处,可一样不能拉啊。”
“对呀,咱们兄弟死伤无数,可不能就这么白死了?!”
海盗们虽不便和邱大瑞彻底翻脸,但一个一个凶神恶煞围拢过来。邱大瑞手下的护卫也都各持兵刃簇拥在他身前,提防恶人猝然发难。“东家......”鲁掌柜胆怯地看着邱大瑞,“这......”邱大瑞皱着眉头,不再劝说这些海盗,目光转向了大食人法麦图,无论是走海路还是陆路,大食军队都是一支主要战力。蛮夷军队的战力远胜过宋人,从夏国、辽国到蔑尔勃部落,这条经验仿佛烙印一样牢牢地印在了邱大瑞的脑海里了。所以,关键还是法麦图的态度。
“法麦图阁下?”邱大瑞以大食语沉声道,“我们中了宋朝官军的计策,海上被断了退路,只能趁着岸上宋军尚未做好准备,一鼓做气从陆路突围出去,方有一线生机!”他颇善各族语言,情急之下,大食语竟然十分流利,一下子将法麦图从茫然的境地中惊醒过来。
“中了异教徒的诡计?”法麦图喃喃道,“真的中计了吗?陆路突围?”
短短片刻之间,从征服东方的英雄,落到要拼命杀出一条生路,其间的落差让法麦图的思绪十分混乱,他看着邱大瑞,没有立刻答应,反而转过头去问副官:“亚辛,邱东家要我们放弃海船,从陆路突围,你怎么看?”手掌微微颤抖,握着弯刀的象牙刀柄上,法麦图的情绪才稍稍安定一点。海军部下当中,副将亚辛虽然不是最勇猛的,但他最富有谋略,又是法麦图同一部族的人,所以法麦图十分相信他。
“阁下,”亚辛却反问道:“要是没有海船,走陆路,我们怎么回到家乡?难道要穿过夏国的疆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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