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我过来,见过各位大人。”崔谦之不由分说,将陈宪带到一群老先生面前。
“这位是洛阳令袁兴宗袁大人。”
“好,后生可畏啊。”袁兴宗看着陈宪,眼中闪过一丝嘉许之色。与崔谦之一同被扣留的使者随从有十几人,这年轻人留到了最后,既是崔谦之对他的信任,也有他自己的胆色。要知道,夏国出兵关东,耶律大石随时可能将二人处死泄愤。对丞相府来说,两位使者遇难,不过是辽国向夏国发出的信号而已。当然,两位使者安然归来,则是另外一种意思。
“哪里,哪里,袁大人过奖了。”陈宪汗颜,拱手谦道。
他知袁兴宗乃夏国主持关东大局的三位重臣之一,在洛阳代表丞相府。无亲无故,这位大人礼贤下士,可有些奇怪,果然,袁兴宗微一沉吟,问道:“关东宋辽相争的局势,法宗有什么高见?”崔谦之推荐了陈宪,洛阳令虽然答应了,仍要考较一番,才能量才使用。崔谦之含笑在旁看着陈宪,眼中隐隐有鼓励之意。这小子虽然惫赖轻浮,但心思和眼光都是一等一的好,乃是一块璞玉浑金,稍加琢磨便可成大器。寓居上京这几年,他也教给陈宪不少东西,然而,此番回去敦煌,陈宪却没什么施展的空间,不如留在洛阳,跟在袁兴宗学一些处理州县庶务本事。正所谓宰相起于州部,总好陈宪回护国府做文吏,半死不活的熬资历。
陈宪心中叫苦:“出门前没看黄历,今日怎么谁见我都要考较一番?”
他郑重拱手道:“大人垂询,晚辈只有班门弄斧了。”他理了理思绪,将自己对关东局势的看法缓缓道来。多景楼头,崔谦之和袁兴宗自是众人注意的中心,他两人一起考较这后生晚辈,其他人自然也聚拢过来,听这人有什么高见。无数考较的目光下,陈宪身上的压力又重了许多,不过,他神情却是沉着,侃侃而谈,在别人眼里没有显出任何慌张胆怯之态。
“此子是谁?”韩国公李蟾站在远处的轩窗前,朝袁兴宗这边看来。
“似是崔国使的随从,”旁边一位青袍文士轻声答道,“陈宪,字法宗。”
“原来是他。”李蟾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他不再说话,听了一会儿,叹道,“假以时日,又是一匹千里驹,可惜了。”旁边那人笑道:“国公爷爱惜人才,难道要提携这小子一把?”
“世人皆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李蟾摇了摇头,淡然道,“岂不知象因牙焚,无用之用,方是惜身保命之道。”他不再看陈宪,凭栏望出去,“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李蟾举起茶杯轻啜了一口,看着窗外的游宴景色,神色悠然。
多景楼下,一片游人如织,繁华景象,几乎令人忘记了天空中密布的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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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虽然太阳刚刚落山,外面天光犹亮,行宫四壁已是灯火辉煌。
“此事朕断然不能允准!”赵杞愤然道,“韩凝霜一女流盗首,聚啸山林,窃据疆土,朝廷不发大兵剿灭也就算了,居然还要给她封王?!传扬出去,岂不叫人耻笑我大宋无人!”他越说越是气愤,扬手“啪”地将奏折摔在地上。天子雷霆之怒,旁边的侍从已吓得脸色苍白,邓素却似毫无所觉,他弯腰从地上将奏折拾起来,掸掸灰尘,斯条慢理道,“既然陛下今日不准,那下次再说吧。”
“你?!”赵杞阴沉地盯着邓素,却说不出话来。
这封汉军首领韩凝霜为韩国郡王的奏折,邓素已经是第三次呈上了。王爵乃国家名.器,第一次赵杞就断然回绝。然而,丞相一而再,再而三地呈上奏折,而且一字未改,怎不叫赵杞愤怒莫名。邓素的理由,不外乎国家在用人之际,汉军关乎北伐胜负,乃至河南京东得失,夏国皇帝已经明发诏书,允诺韩氏若攻入高丽及东京道便裂土封王。宋国要争取汉军这支力量,唯有比夏国拿出更高地诚意,现在就给韩氏封王。不过,在汉军用兵的方向上,邓素倒与柳毅不谋而合,他不愿韩凝霜向河北河南扩张势力,而是希望汉军渡海去攻打东京道。
丞相告退后,赵杞余怒未平,伸手抓起茶盏想砸出去,最终却又放了下来。
灯火明晃晃的,照耀得人眼花。
曹皇后已经央求了多次,让曹迪领兵北伐,邓素却始终没有松口。
参政陆云孙虽然忠心耿耿,但朝廷大权掌握在邓素手中,他不同意的事,就绝对不可能办到。今日赵杞本来想再找他商量,哪怕让岳飞为正帅,曹迪为副帅也行。谁知因韩氏封王之事,赵杞控制不住心中怒意,也拉不下脸来软语和邓素商量。想到此处,赵杞就不禁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无力的感觉。邓素虽然表面上事君恭敬,内里却是软硬不吃。短短时间,他就在朝中安插了许多党羽,赵杞虽然在宫中的日子虽然好过了些,但在朝政上的影响力,几乎和陈东当政时没有太多区别。朝廷百官都在丞相府议事,邓素每天入宫拜见一次陛下而已。
“大奸若忠,难道是大奸若忠?”赵杞喃喃道,轻抚着头,额上青筋隐现。
邓素出了皇宫,随手将袖笼中的奏折交给随从文吏。
他自己上了轿子,沉声道:“临江门码头。”旋即闭目养起神来。
南方海寇已经夷平,北伐也没有了后顾之忧,邓素原想请陈东为广南之事转圜,现在看来也没有必要,他也没强留陈东的意思。而陈东离开鄂州,送还是不送,都是态度。而陈东不愿给鄂州官员士绅的难题,他知会了邓素和少数几个好友,就在今晚,一叶扁舟东下长江,然后走海道,回泉州老家忘归崖隐居。
“相爷,码头到了。”邓素睁开眼睛,眸中似雾气氤氲,旋即转为澄澈。
禁军卫士都留在稍远的地方,轿子停在栈桥前面,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提灯笼在前面引路,邓素沿着船板上了乌篷船。甲板上早支起一方乌木小桌,陈东坐在桌边,抬头道:“来了?”伸手请邓素落座,丝毫没有意外,仿佛一直在等着他一样。
“怎么不能来相送。”邓素叹了口气,坐在陈东对面,伸手拿起杯子。
细细的上弦月如一张雕弓挂在东山上空,江面上,万籁俱寂,二人对酌了一杯。
“少阳,一路保重。”邓素放下酒杯,语气一变,“北伐大计,广南出一万精兵如何?”
“出兵之事,相公自去找知府学正,”陈东哂道,“陈某一介四海散人,若再有置喙的余地,岂不是乱了朝廷的规矩。”他垂眸看着杯中酒,一轮残月在摇晃破碎,徒乱人心。广州大捷,广南路团练与海寇血战数十日,时人咸谓天下团练之精,河南路第一,广南路第二。邓素已经知会广州知府陈公举,希望能够从他从广州参战的团练中选出一支精锐,大张旗鼓北上赴援,为天下州县做个表率。而陈公举前日就以鸽书报与陈东知晓了。
“明人面前,不打诳语。”邓素正色道,端起酒杯,“这一杯,敬你与元直不计前嫌,以国事为重,剪除了东南海寇,除了北伐的后患。”广州一役,赵行德与陈公举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谓相托以生死。这样的合作,没有陈东的保证,绝无可能。不过,若陈东矢口否认,邓素自然也不能证明,只是不信,且失望而已。他握着酒杯,只看着陈东。
陈东沉默片刻,端起端起越瓷杯。
两杯相碰,“叮——”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越,酒水微漾,二人皆一饮而尽。
“我敬,”陈东叹道,他脸色黯然,“为国殉难之英魂。”
广州之役虽货大捷,广南死难百姓数以万计,理社子弟牺牲在战场上的也数以百计,广州城内,可说家家戴孝,人人服丧,短期难以恢复元气。陈公举报知出兵的要求时,特意言及了这一点。广南实在伤不起了。陈东初看到战死人数时,还以为写错了。这其中许多年轻人,他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和样子,更有他看重的门人死难,令他如断手足,痛彻心肺。
邓素也沉默了下来,月影照在江心,微风送来江岸上阵阵蝉鸣。
“北伐之事,我知外间谤议如潮,不过......”酒杯中的月影微微晃动,邓素的目光透着某种坚定,缓缓沉声道,“你也知道,每一天,河北都有无数百姓在契丹人的奴役中死去,如果可能,我宁愿今天就北伐。而且,眼前是大宋中兴,恢复旧疆的唯一机会了。夏国困于西面与罗姆突厥之战,东面就难以大举用兵。我们要收复河北,面对的敌人,只有一个辽国而已。如果这几年不能收拾旧河山,如果等夏国西面事了,那么......”他沉默了半晌,忽然以一种苦涩的声音道,“以河南疮痍之地,两面强敌交侵,我们不但不能收复河北,河南和京东保不保得住,都成问题。江北失守,江南和广南保不保得住,也很难说了。弈棋当争先,否则满盘皆输,北伐,我只能赌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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