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轰——”
巨大的炮声将人们激动的目光吸引到码头方向,大大小小数十条水师海船停泊在那里,楼船侧舷的炮窗正依次喷吐着火焰,没多久,天空中布满了黑烟。广州守军对这一幕已十分熟悉。这样喷涂火舌的庞然大物,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看见,大校场周围的百姓,有人脸带惊骇,有人兴奋莫名,也有小孩因此吓得哇哇大哭。
“大食人输得不冤。”商会行首聂司伟感慨道。
他身边众商人深有同感地纷纷点头。如果步骑营校阅让他们深刻印象的话,现在水师校阅则使人深受震撼,有些南洋商船上也安置着巨弩、铁炮,即使面对海盗或普通官军战船,也未尝没有一搏之力。可是这种安置了数十门铁桶炮的楼船,武装商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在官军开炮之前,海盗船兴许还能凭借航速的优势逃跑,但满载货物的商船连逃都逃不掉。在猛烈炮火面前,个人的武勇根本无济于事。到了此时,聂司伟等人才明白为何凶悍的大食海盗会被南海水师堵死在港口,直到最后樯橹灰飞烟灭,也没冲得出去。
“爹,这是在放大炮仗么?”一个胆大的小男孩儿问道。
“这是朝廷水师的火炮。”刘鸿归低头对儿子刘福祥解释道,“前几日,便是他们赶跑了大食强盗。”刘鸿归乃刘公亮之子,在儒林中,刘公亮是温厚的长者,陈东、陈公举都是刘公亮的后辈。刘鸿归与二陈、赵行德、黄元龙平辈论交。他是个博学儒士,一边以耕读为业,一边兼管桑园和蚕场。虽一直没有出仕,但早就是州学廪生身份,在地方上颇有名望。
“那天上飞的黑东西,”刘福祥大声问道,“就是这个这样打出来的吗?”
嫩生生的童音引起周围的注意,不少人都看过来。这一片站着观礼的都是广州城内名士和富绅。“小刘公子莫怕,火炮没有装圆铁弹炮弹的,”孙绅故作诙谐地凑趣道:“也算是放个大炮仗,这炮仗可比上元要热闹多了!”他的话引起一片附和的笑声。更有人笑道:“小刘公子,这炮长可不便宜啊,听说那八寸重炮,打一发就是十几贯,这哪里是炮仗,分明撒钱。”周围笑声更大了,刘鸿归微微皱眉,暗道这些家伙铜臭太重,军国大事,简直是儿戏对待。
“我才不怕呢!”刘福祥猛摇脑袋,小脸通红大声道,“将来我也要像他们一样。”
“我要像赵先生一样,打败那些强盗。”他手指着那边校阅场上正列队操练的军队。
小孩吃不起激,这番郑重其事的言志,倒是惹来一阵小小的笑声。
“有志气!”孙绅一竖大拇指,笑道,“不过,只怕你家刘老太爷舍不得。”
“孙贤弟此言差矣,”这时,刘鸿归却摇头道:“我朝上下一体,保国便是保家,我们岂能落于人后。家父赞许还不够,怎么会阻拦呢?”他抚了抚刘福祥的头,赞许笑道,“就怕他小时了了,长未必佳。”自从朝廷大开地方团练后,士绅练兵自保已蔚然成风。非但像骆欢这样的士子投笔从戎,刘家这样世代书香门第,也不忌讳孙辈谈论兵事了。
“刘老大人真是高风亮节啊。”孙绅再度伸出大拇指夸道。
他心里暗暗琢磨,连刘老大人的孙子,都要效法赵将军。可见赵将军开拓南海的商路,还是得到大部分清流士绅支持的。现时朝廷开科取士越来越少,士人要想做官,一条路是进学,另一条路则是推举,这两条路都要靠士林中声望,走起来都不简单。而在过去,普通富绅人家只要延聘饱学宿儒,一旦有科举高中便鱼跃龙门由福而贵,这样的情况,现在几乎没有了。声望这东西,听起来很虚,却比什么都更难得。像孙绅这样的富商,若不是地方豪强之辈,哪怕是守清流法的,也只能慢慢积累名声,让士林认可他是个“良绅”,而不是“劣绅”,才有指望真正地挤进清流当中。不过,商贾结交清流也是由讲究的,若不小心结交口蜜腹剑,或贪得无厌的家伙,便是家财万贯也赔不起。商人最怕的还是贪官。而像刘鸿归这样身家青白,秉性正值,自己也经营着产业,不排斥商贾之交的清流名士,便是上上之选了。
“东家,”一个掌柜上来,附耳道,“那边没收礼物,砚台都退回来了。”
“什么?”孙绅一瞪眼,低声道,“赵大人那边推辞,你就没有再三恳求收下么?”
“小人求了。”掌柜一副差点没冤死的神情,“可那边说,没有大人合意的?”
孙绅准备良久,凑齐了十方前朝名臣用过的古砚,当做礼物送给赵行德,算是个文房雅物。然而,十方砚台若论价值,也不下于犀角象牙之类,而且就算家财万贯,也未必收集得到这么齐全。孙绅颇费了几番心思到处搜求,方才在大校阅前凑齐了十全之数。他猜测赵将军的心思,既是个大名士,肯定也是以前朝名臣自诩的,这些砚台但有一方暗合了他的心思,赵将军对自己就印象就会极佳。可是,没想到竟没一方合赵大人之意,十方砚台全部退回了。
“没有合意的?”孙绅皱起眉头,问道,“赵大人中意什么款式的?你问清楚了没有?”
他看似性子随和爽快,其实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结交官府向来不遗余力。大宋的风气如此,官绅礼物的往来,只要不是明摆着贿赂,都不避人言。水师不日就要出征,过了这一村,就没了这个店。因此,孙绅此时有些气急败坏,声音也就稍大。这一次,只要赵大人府上透露出一丝喜好,他必然不惜代价弄回来,哪怕一掷万金,也非得打通这条路子不可。
“这,”掌柜面露难色,有些吞吞吐吐,“赵大人那边回话说......”
“说!”孙绅瞪着他,催促道,“大人到底中意什么物事?”
“那边回话说,”掌柜的小心翼翼道,“东家的好意心领了。十方古砚都是不错的,不过,这些赵大人都不中意。赵大人最喜爱的,还是本朝包侍制用过的端州贡砚。”
“哪位包侍制?端州贡砚?”孙绅疾言厉色,跺脚道,“愣着干什么,速速去各处搜求!”
“是,是。”掌柜连声答应,他不敢争辩,就欲退下。
“孙贤弟且慢,”一旁的刘鸿归看不下去,出言道,“本朝只一位包侍制,便是包孝肃公包拯,这位大人生平只用过一方端砚,乃端州父老送的一方砚台。故老相传,包大人三年端州知州,两袖清风,不妄取一物,任满回京时,门人受不过端州父老央求,私下收了一方端砚。直到官船就要离开端州地界,亦不能回头时,门人方才将此砚献出,结果包侍制立即下令停船,取砚投入端州的江水中,这才继续开船。”刘鸿归脸色有些古怪,含笑看着孙绅道,“本朝包侍制平生只用过这一方端砚,你让掌柜的往何处找去?”
“啊?”孙绅张口结舌,包黑子投砚的故事他也知道,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难道赵大人是消遣于我?”孙绅暗道,不过,他转念又想,好像开了点窍,又把掌柜召到跟前,问道,“你在外面打听打听,赵大人收下别家的礼物没有?”掌柜忙点头下去了。孙绅目送他的背影,暗想到,若赵大人当真若包黑子一样是个清官,倒也好办了。他自从商以来,东奔西走,见惯了世事,戏文里的东西,早就不信了。
这时,孙绅看着大校场上赵行德的身影,心中竟然生出一丝期冀:“但愿吧......”
观礼台中间,另一位掌柜也正在低声向商会行首聂司伟禀报。
“什么?”聂司伟皱眉道,'“赵大人只收下了盒子,将玉璧退回了?”
“是。”掌柜低声道,“那边说,老爷的礼物太贵重,赵大人实难收下。小的也是再三恳求,对面十分为难,又禀报了府上,这才将玉壁从盒子里取出来交还小人,留下锦盒,言说聂行首的心意就在盒中收下了,不过,玉璧还是完璧归赵,奉还老大人。小人又一番推让,那边也万分作难,再也不肯回禀,小人这才将玉璧带了回来。”
“好一个完璧归赵。”聂司伟望着赵行德的背影,沉吟了片刻,叹道,“赵大人有此雅量,又有羽翼担当,实乃我等之福。这拓海之事原想留待儿孙去做。可现在赵大人主持南海之事,时机一去不可再来。这次我们也要多准备货物,船也要尽量行得远一些,趁着这几年打下根基,将来不管换了谁来,我们都能应付得了。”他也没有问掌柜将玉璧放回何处了,挥了挥手,让他退下,自将目光转到大校场赵行德的身上,仿佛这才是奇货可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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