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护闻城下大胜伽色尼诸侯联军的消息传到了铁摩崖。
夏军以步军大阵消耗了伽色尼联军的锐气,当伽色尼王投入了最后一支预备队之后,埋伏的一万夏军骑兵出其不意地发起了冲锋。然而,夏国骑兵在呼罗珊积威太重,一万精骑刚刚出现在战场的侧翼,伽色尼军队就四散奔逃了,最后的战斗演变成屠杀和追杀,而非聚歼战。令人遗憾是,伽色尼王杜阿拉见机极快地抛弃了军队逃离战场,花帽等诸军骑兵正衔尾追击杜阿拉,同时派出使者招降各地诸侯。短期之内,伽色尼诸侯再也无法威胁夏军的后路。
天上星空闪烁,夜气极冷。一得到胜利的消息,张善夫便骑了一匹膘肥体壮的好马,带着几个行军司马前往安西上将军徐文虎的营寨。一路上随处可见一群一群聚拢在火堆边烤火的白益流民。这些白益百姓衣衫褴褛,白益王朝覆灭这短短两三年里,罗姆突厥和夏国军队在这一带反复拉锯,每一次大军过境,都将把他们抢掠一遍,如今许多人身上穿的好像捡来的破布片子,妇女拉着小孩站在路边,伸出双手,用可怜巴巴的目光向经过的骑兵乞讨。
张上将军随从的马队经过时,所有的流民乞丐都被赶到距离道路三十尺之外。
流民们只能远远地看着威武的夏国骑兵簇拥着威武的上将军缓缓驰过。
张善夫看着这些流民,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流露出一丝森然的寒光。
跟在后面的行军司军官缩了缩脖子,这可是上将军大人心情由好转坏的征兆,只见张善夫放缓了战马,凝视那些白益流民,这些百姓样子极其可怜,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眼眶深深地凹进脸颊,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洞,有的则是浮肿,几乎所有人露出来的肌肤上都有恶疮、糜烂,简直像是地狱道中的鬼一样。
几个过路的军士好心丢给他们半袋子行军饼,结果几十人竟然因此撕打起来。
眼见场面一片混乱,最后还是军士拿着刀背将几个壮汉打服,几个军士拎着布口袋,将饼子一块一块散发到老弱妇孺手中,又拔出刀站在一旁,守着他们把饼子吃进肚去。道路不远处还围着另外一堆流民,有几个强壮的白益男人正在争抢一块长了蛆的肉干,旁边为了几十个人,一个个吞着口水,眼中射出贪婪的光,却不敢到中间去动手。
张善夫勒马凝视着一幕,眼睛眯得更加厉害了。这群流民太过靠近道路,虎翼军护卫上前将他们驱散,那些人看见骑兵过来,立刻就一哄而散,中间一个满脸烂疮的男人因此没能抢到肉干,一边跑一边恶狠狠地向张善夫盯着一眼,那是仿佛负伤逃窜的野兽一般的目光。
张善夫眼中透出一丝泠然,看着那个人转身逃跑,眉头皱得更深了。
“大战在即,这片战场怎么还没清理干净?”他沉声问身后的参谋军官。
“这些是最近才从可汗城附近驱赶出过来百姓。”行军长史蒲任思沉声道:“本来做好了见他们向阿姆河南岸迁徙的计划,但最近辎重司的负担太重,所以这些人就滞留在了这里。”
他一边向张善夫报告,一边指着明显缺吃少穿的白益百姓。
百年前夏国夺取河中时,突厥人被赶过阿姆河南岸,又向西不断迁移,沿途和白益当地的部落结下了很深的关系。原来白益王朝的疆域之内,许多突厥部落和白益人信奉的教义也相同。因此,当夏国上将军周砺攻打罗姆突厥时,沿途的白益百姓叛降不定,特别是周砺兵败热沙海之后,望风归顺了罗姆突厥,不但为追击夏军的罗姆突厥军队提供给养,有的部落还与突厥人一起作战。几乎在数夕之间,夏国新占据的疆土丢了一大半。
护国府对背叛深恶痛绝,因此,这一次夏国以倾国西征突厥,行军司有意在交战地域制造广阔荒无人烟之地。夏国的辎重补给的能力远远超过罗姆突厥,因此,夏军能够长途通过这种给养贫乏的荒凉地区,而罗姆突厥的军队就很难越过这样的地区攻打夏国腹地。行军司早将边境百姓内迁,又派出骑兵进入突厥境内,甚至深入其旧都可汗城以西,用尽各种办法威吓当地的百姓西逃,就是为了给突厥军队制造补给困难,孤立前线的突厥重镇。而护国府为了惩戒白益百姓的背叛,也是再也不愿意旧事重演,下令凡是夏国军队重新占据的地方,曾经帮助罗姆突厥袭击夏军的部落村庄,成年男子一律都砍掉右手,妇孺一律发卖为奴以作惩罚。
剩下当地百姓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背井离乡,逃向罗姆突厥的势力范围,另一个臣服归附河中,同样背井离乡,向东迁移,由辎重司安置。如果两者都不愿意的,就视同与夏国为敌,村庄夷平焚毁,男女老幼一律发卖北疆为奴。
在夏军的报复威胁之下,大批百姓向西逃难,只有少数部落村庄降顺向东迁徙。
夏军只允许他们携带少量口粮,其余粮食都征收为军粮,牲畜,尤其是马匹,刀剑弓矢等兵器一律收缴。对那些东迁的百姓,辎重司会在沿途提供最低限度的口粮补给。而张善夫眼前的情形,则是因为大军补给的负担沉重,辎重司顾不上给这些流民提供口粮而已。而与此同时,饿殍遍地的场面,更加深了百姓的恐惧,使越来越多的人不断向西逃难。数以十万计涌向突厥境内的饥饿百姓,不但不能成为突厥人补给的源泉,反而消耗着有限的粮草。
“叛民畏威而不怀德,”另一位行军司军官点头道,“活该有此报应。”
“是啊,”司马刘千山恨恨道,“当初周上将军若不是存了一念之仁,留下这些杂种,咱们也不会损失那么多兄弟。”热沙海一战乃开国以来少有的大败仗,单单行军司派出的参谋军官就阵亡了数十位,其中就有刘千山共事许久的好几位袍泽。
“不过,”司马朱利摇头道,“这些百姓也算心向我朝,殃及池鱼,境遇也太惨了。”
“心向我朝?只怕未必吧。我看他们是害怕我朝的兵威而已!”
“打仗就是杀人,怎能有妇人之仁?”长史皇甫平道,“没有斩尽杀绝,给他们一条自新之路,已经是慈悲为怀了。按照告奸连坐法,一人为叛逆,全家为叛逆,一日为叛逆,终身为叛逆!哼!”他将手按在刀柄上,冷冷地看着这些白益人,经历了上一次白益居民的背叛,大部分军士都将他们当错了敌人,而对敌人存在任何怜悯,就是对自己和百姓的残忍。另一方面,越是如此,白益百姓也越不敢相信夏国军队,哪怕暂时降顺,也只因害怕而已。
“兵法有云,侵掠如火。然则,这些百姓既然选择了东迁,便是信了我朝。”
众行军司军官一时噤声,张善夫沉默了良久,开口道,他招了招手,让负责传令的行军司马朱利到跟前来,吩咐道:“回去之后,整理一下各处军需的数字,倘非必要赶着送上前面的话,告诉辎重司先压一压,腾出来的大车尽快调集辎重口粮,把这些白益人送离战场,这里距离前线如此之近,万一突厥骑兵深入奇袭,再发生了什么变故,反而坏了大事。”
张善夫的命令缓慢而有力,他在行军司威望极高,下令之时,不光朱利俯首听命,周围一圈军官都专注地听着,没有一个人反对。众人目光复杂地看着那群流民。在阿姆河南岸多有膏腴之地,夏国军队刚刚打了胜仗,重创了伽色尼诸侯,清理出来一大片“空地”,河中本就缺人,不能及时填补这些“空地”,正好将这批白益百姓迁移过去占住地方。他们在那边虽然是无根的浮萍,但只要度过了这个冬天,明年开春之后,养上几头牲畜,随便开垦些田地,就可重建家园了。
“上将军恩德,”朱利领命之后,恭声道,“这些百姓会世代不忘的。”
几位行军司军官也点头赞许,有人暗道:“鬼使神差,上将军看见这些流民的惨景,忽然大发慈悲,居然允许辎重司将军需押后,腾出大车来帮助这些流民加快后送,也算这些人有福了。”手握大权之人,一念之差,往往能使千万人头落地,千万人活得性命,莫过于此。
“吾为国谋者,岂以私恩为市?”张善夫轻轻摇头,淡淡道,“莫要忘了,让他们流离失所的那些军令,都是本将一道道签发出去的。你说他们对本将应该是感激还是谢恩?”他看着那些几乎不成人样的流民,眼中闪烁着一种仿佛怜悯似的,又似讥讽嘲弄的亮光。
这时,前面的道路已经清理一空,张善夫轻轻一提缰绳,沉声道:“走吧。”
众行军司军官催动战马再度跑了起来,很快通过这一段短短的流民聚集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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