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熙宁年间,宋国发兵十余万征讨安南,双方各有胜负,安南既没有割地也没有称臣。在护国府眼中,大功干戈最后却却不了了之,宋朝算是不败而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考虑到蜀人厌战,护国府也基本不打算向南发展。然而,此次蜀军与大理国联军攻打安南,居然连战连胜,克尽全功,让护国府颇有刮目相看,经此一役,蜀中军士也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如果不是赵行德的威名,随便派一员大将主持西南海军司,恐怕真不能镇住这一群骄兵悍将。然而,赵行德面前,不但隋闵仁、王武威这些猛将丝毫不敢桀骜,反而刻意的恭敬。若早先众人对他的威名尚存疑惑,广州大捷之后,南海水师一路航行,就仿佛猛虎出林,百兽敛迹消声一般,消息所过之处,海盗闻风远遁,连蠹贼都安静了不少。
“云屯是安南大港,一向可称富庶,商旅通行,为何是这番景象?”
赵行德看着王武威,随口问道。虽然有所预料,云屯港的百业萧条的情况让他大吃了一惊,要知安南在由秦汉至唐朝都在中国疆土之内,五代时分才脱离出去,开发的程度之比广南两路略逊而已。就算大食海盗骚扰沿海,但内陆并没受太大影响。这几年来,蜀中和大理前往安南的商路更有增无减,云屯城这种连军士排队购买货物的情况,实在令人大为诧异。
“这,这个,”王武威窘道,“商路不通,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哦?”赵行德皱眉道,“难道蜀中商旅也不来云屯港么?”
“蜀商和大理商人多走茶马道,原先还有马帮来云屯买海货,自从海路断绝以后,陆上的商旅也断绝了,这云屯岛孤悬海上,土地不广,百姓也不多,市面萧条,商旅散了大半。”
王武威苦恼地挠了挠头。赵行德见他确实不知如何是好,也没有过分追问,反而安慰他了几句。夏国的军士虽然兼理荫户,但从上将军到普通军士,军士也只是管治荫户而已。从郡县往上,直至全国,通商和殖产兴业都是由大丞相府在运筹策划的。这一块政事的格局越大,牵扯越是复杂,越是文武分离,百多年来,唯有柳毅等寥寥数人真正的出将入相,大多数军官维持地方平静尚可,若要他们把百业萧条的云屯港重新恢复起来,未免就强人所难了。
若是其他征服之地,这一块事务自有大丞相府派得力的文官来处理。可偏偏安南情况十分特殊,五府不欲多事,除了派兵驻扎云屯港之外,主要还是蜀国派出少数精干官员,大理国派出大部分流官,收拢安南的世家大族的子弟,以及归顺的安南历朝官员一起治理地方。夏国大丞相府一向不干涉地方具体事务,使其自守,甚至多数安南的世家大族感觉他们的日子比李朝未覆灭时更加舒服。临之以威与怀柔之道并用,这也是数年间平定安南的原因。
然而,无论蜀国,还是大理国,兴趣都在经营陆上的茶马商路,一心一意加强安南与深处内陆的大理国与蜀国的联系,对开阔和经营海上商路兴趣不高,大食海寇侵扰沿海之后更是如此。大理国甚至上表大丞相府,请云屯港驻军配合大理守军实施禁海令,被大丞相府拒绝方才作罢。尽管如此,沿海的商路萧条,驻守云屯港的蜀国军士日子也就越来越难熬。
“西南海之争,十分只三分在战场之上,七分还在战场之外,诸位有什么想法?”
水师中的文军官站立下首,闻言个个面露沉吟之色,却都不愿说话。
赵行德好言宽慰并送别王武威后,沉索了半晌,便召见冯糜、莫如瑷、夏存良等水师中的幕僚商议。听了他刚才那一番话,冯糜等人不觉心中升起些古怪的感觉。赵行德在水师中这批幕僚,无论是才干还是气魄,在年轻文官中都称得上是一时之选。就算不曾治理过州县,对此也不是一无所知。如冯糜略微思索,已有了好几条计较。然而,安南是夏国之地。赵行德身兼两国官职,不提及时,众人也回避此节,然而,此事摊出来商量,却令人十分尴尬。
白虎堂中一片沉默,赵行德也不说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众人。
“赵大人,安南乃夏国的属地,恕我等不便干预其事。”
众人沉默了良久,见赵行德没有放弃的打算,冯糜横下一条心,出列昂然道。
刚才众人心思都差不多,只没人出头而已,冯糜站出来以后,其他人昂头看着赵行德,共同进退的意思不言而喻。众幕僚既然是宋国之臣,自然不可能在水师职分为夏国出力,他们虽然敬重赵行德的为人,但事关忠义大节,一步踏错就再也不能回头,甚至很多人暗暗为赵行德可惜。若不是流亡时为夏国效力,他说不定他就能在陈东之后被推举丞相,一展宏图,哪里轮得到邓素取陈东而代之。以赵行德威望之尊,其实完全可以不理睬他们,径直招揽一批言听计从之辈行事。但是,那样做一方面很可能找来一批奉承上意的小人,另一方面等于另起炉灶,重新扶植一个起与水师幕僚相对立的流官集团,埋下党争的种子......
“夏国属地,不便干预......”
赵行德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尤其是冯糜,仿佛又回到鄂州行营大帐中强项的样子。他摇了摇头,沉声道:“礼部已经是这个说法吗?”他屈起两指叩着桌面,轻轻的砰砰之声,令众幕僚幡然想起,夏国支持大理国吞并安南,宋国虽然没有派兵干预,在靖康之乱前,还有安南的遗臣在汴梁奔走呼号,希望宋国能出兵帮助安南复国。只不过宋国自身难保,无力出手。南是夏国属地,礼部虽然从没承认过安,也算是默认了。
“难道大人以为可以干预其事吗?”
“不止是安南,西南海这一大片疆土,当务之急是先治理起来。”
“不论将来归属,”赵行德看着众人,悠悠道,“楚弓楚得,都是我中国的根基。”
“大人?”冯糜讶然道,众幕僚也脸露异色。
楚王行猎途中遗失宝弓,众随从正欲四处寻找,却被楚王阻止,说:“楚人失弓,楚人得之,不必计较了。”这典故众人都知道,赵行德说出来,冯糜暗暗思量:“难道赵大人以为,天下一统已是大势所趋?所以现在不必计较这些海外边角之地归属,只需将之经营起来。”天下一统,到底是谁为正朔,众幕僚的心情也不免复杂起来,关西虽然咄咄逼人,但鄂州建制以来,宋国也隐隐有中兴之势。而且随着局势的变化,关西的军政制度也为关东士人所熟知,像冯糜这种热心于天下的年轻士人,更是一改从前妄自尊大的毛病,细细研究关西的情势。正因如此,他看向赵行德目光有些复杂,像赵行德这样武能威敌,文能附众之才,在关西能够出将入相的人物,对关东则更为重要,各州县大开团练后,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大人......”
“你们都看到了。”赵行德摆了摆手,沉声道:“安南的情势,蜀国和大理的根基都深处内陆,海路不畅这件事本身,无论对蜀国还是大理,甚至对夏国都无关紧要。然而,对眼前的大宋来说,无论安南归属是谁,海路通畅这件事本身,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他语气微微一沉,“拓殖海路,是数十年,上百年的事业,更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以,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时机。”他看着冯糜等人复杂的神色,径自道,“东南、福建一带地狭人多,甚至时有杀婴之惨事,百姓需要向外垦殖,你们将这片地方经营起来,不但是利国,也是利民。”他叹了口气,道,“天视自我民视,无论鹿死谁手,有利于千万百姓生计的事,总不会错的。你们可以问心无愧。”
冯糜等人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波澜起伏。
“拓殖海路之事,关东和关西,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云屯港是未来西南海路的重要一站,因为大理和蜀国不关注海上的利益,云屯港驻军也不谙此道,使这里出现了一块不该有空白,我会出面与他们商量,仿照长安、洛阳的旧例,在云屯军城附近划出一块商会自治的区域,供商贾修筑货栈,开设工坊,商铺之用。水师出发在即,等不了那些商贾掌柜的慢慢议论,你们下去分头行事,冯糜按我交代的要点,拿出一份商会自治区域的章程,莫如瑷去召集随行商贾,看看哪些商行有兴趣,可以送信回去。商行可以从中原调集过来人手操办此事。莫看云屯港现在一片萧条,几年之后,肯定就是另一番景象,告诉他们,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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