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簰门外,往常黎明之前,河边市肆已经热闹起来,今日却静悄悄的。
百姓已经感觉到气氛不对,半夜就纷纷收了摊子,白天也不敢开门,有挑担划船远道而来的,不是被官军远远地拦下来,就吓得自己离去,码头边的店铺都紧闭大门,住户要么逃散,要么只敢从门缝里往外看,原先依着码头而居的船户渔民也不敢逗留在这里,将安家的小船远远地划开。
“这曹家,真是奸臣啊,大奸臣!活该满门抄斩!”
张十一从门缝后面缩回脖子,街面上一个人都没有,看来外面兵荒马乱还没结束。就算张十一不怕死挑着摊子出去,外面也没人买。这一天生意看来就耽搁了,张家的汤茶摊子小本买卖,一天不出摊,就是坐吃山空,张十一回过头,看看搂着两个孩儿的浑家,心头一阵焦躁,不紧破口低声骂道:“书生讲得不错,曹迪这父子都是奸贼,老天怎么不收了这奸贼!”
“世道又要乱了吗?”
“唉,咱们吃力气饭,一天不下力,就一天没得吃。”
“不知道造反的是哪一家叛贼,真真是奸贼!”
“唉,赵相公,岳大帅在的时候,哪容这些乱贼猖狂!”
不仅竹簰门如此,鄂州城内外,原先一片太平景象,顷刻间,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起来。原本鸡鸣之后,日出之前,城门就应该开启,可今日鸡鸣已经很久,各处城门仍然紧闭。口耳相传,一早准备进城的纷纷打道回府,人吃了惊吓,又耽误了买卖,人人无可奈何,或唉声叹气,或破口大骂,指望着官军早点平了乱贼,重开市面,聊以维持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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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少帅,清远门紧闭城门。”
“望泽门没有动静,守将执意要见相府和兵部令牌。”
“汉阳门守军不但不开城门,反而朝我等放箭!”
竹簰门码头上,曹固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派往各处城门查看的裨将陆陆续续回禀,却没有一个好消息,整个鄂州城,居然没有一座城门为他打开。“难道真的豁出去攻城?刘光国这个家伙,到底有没有动手?”他眼中浮现出浓浓的怀疑,“还是中计了?”曹固抬头看了看竹簰门城楼,却发现城楼的上空,东方天际浮现一片鱼肚白,鄂州城周围二十四里,私下查探回禀,再加上各处犹豫不决,不知不觉,竟已耽搁到了天明时分。
“攻城,还是......”
刚刚兵临城下之时,曹固还踌躇满志,以为鄂州守军无备,再加上刘光国在城内发难,只要大军一到,自然就掌控大局。然而,他在城外折腾了整整一夜,不但没控制一座城门,城内的喧闹也渐渐平息了下去。鄂州城高炮多,兵部虽然调遣了近半守军北上,城内外仍有三万余人马,若没有刘光国的配合,单凭曹固麾下这支不足两万人的军队,要攻克鄂州城,他不但没把握,而且失了出其不意的先机,还可能被陆续赶来的朝廷援军围困。
“管他娘的,少帅,叫船上的开炮攻城吧!”牙将徐振大声劝道。
“是啊,少帅,这城卫军的底子咱们还不清楚吗?”另一牙将张元也道。
“都是些没上过阵的雏儿,只要一登上城,他们就只有哭爹喊娘的本事了。”“少帅,下决心吧!”“攻城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其他几位牙将纷纷劝道,援广军千里回师,在鄂州城下折腾了半夜,各处城门碰壁,还受到城头守军的奚落甚至箭矢相加,平日眼高于顶的襄阳众将都憋着一肚子火,哪怕打不下鄂州城,也要给守军一点颜色看看。
“且慢,且慢......”曹固额头微微见汗,“且慢......”
曹迪素以儒将自居,曹固也颇有父风,父子二人还同有一个习惯,军中除了文官幕僚之外,最喜粗鲁不文,有勇无谋的将领,曹固觉得这样的人少私心计算,用起来才放心。援广军回师以来,凭借这批心腹军官的支持,曹固将主帅林师益软禁,又把心怀二意的文官、护军使尽数扣押起来,然而,到了此时,曹固这才发现,身边尽然没有几个能出谋划策之人。城外受挫,他心中已微微有些怯意,这些牙将没一个看得出来,反而有恃无恐地请战攻打城门,曹固即便想要从长计议一下,也无从说起,他紧皱眉头,环顾众将,踌躇不决起来。
“少帅,兵贵神速啊!”
“少帅,请速做决断!”
左右的催促,不但没有让曹固下定决定,脸色反而越发阴沉。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一条小刀船在战船的间隙中驶进码头,还未靠上栈桥,一名斥候军官便跳上岸,奔到曹固跟前,气喘嘘嘘地禀报:“少帅,大事不好,鄂州的阴险小人在汉水沉了铁索,现在已经拉起来了。”
“什么铁索?”
“汉水上游有铁索,我等驻扎许久,怎么也不知道?”
众将一片哗然,援广军都是从襄阳抽调的精锐,如今正是汉江枯水的季节,航道狭窄,援广军自上游顺江而下直取鄂州,可若战事不利要退回襄阳的话,即便有合适的风向,逆水船行也十分缓慢,可想而知,稍微不慎,就会被朝廷大军尾追文公。如今铁索横江,更拦住了援广军的退路,只待朝廷调集大军上来,只怕要被瓮中捉鳖。消息一传过来,刚才还气势汹汹要攻打竹簰门的众将顿时面面相觑,有人的眼中更露出一丝怯意。
“少帅,怎么办?”这时候,曹固额头的汗珠更大了。
“铁索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厉声问道。
“这个,好像,”斥候吞吞吐吐道,“好像是当年用来阻拦辽贼的铁索,虽然被辽贼用火攻船烧断了,但是桩子和铁索两头的堡寨都还在,不知道什么时候,铁索不但被重新连起,而且沉在江底,这些阴险的家伙,”说到这里,他愤愤道,“进兵的时候,他们不声不响,等我们的战船全部通过之后,这才将江底的铁索拉起来。不但如此,江岸两边的堡寨中也进驻了兵马,似乎还有重炮对着江面。另外,岳州那边,洞庭水师好像也有动静。”
“他奶奶的,阴险小人!”有人骂了一句,更多的将领则是沉默。
陷阱,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到底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曹固的脸色铁青,暗暗想到,难道邓素早就料到今天,甚至他同意自己率领援广军,都早有预谋,刘家到底是那一边的?他心念如电,闪过许多念头,却一个都无法证实,原先手握大军兵临城下的自信满满,顿时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惶恐。曹家虽然兵多将广,但常年驻扎洛阳,并不擅长水战,南下援广军虽然乘坐战船,但军中九成是步骑军,绝大部分都是北人,江面上畅通无阻还没什么,如今鄂州在上游早布下了拦江的铁链,洞庭水师只要一日便可顺流而下,他们虽然船少兵少,但只要配合铁索和岸上的炮垒拖住曹固这支孤军,朝廷从四面八方调兵围困,只怕援广军等不到襄阳方向的援军赶到,就要全军覆没了。
江面上飘着白雾,远了就看不清楚,可是在曹固眼中,江雾中似乎隐藏着重重的危机。
后悔,深深地噬咬着他的内心。“我太看轻了邓素这个小人,这个靠阴谋把陈东搞下去的小人,又怎么会安心将兵权交给我,他不是不怕我在背后捅刀子,他是怕我不捅!这个小人。”曹固沉默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沉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鄂州城高池深,既然奸相有备,咱们也不必和他硬来。传我将令,诸营舍舟登岸,从陆路回师襄阳。”他一边咬牙切齿地下令,一边不甘地望着鄂州城楼。诸将心中惴惴,竟然无人反对,得令后各自招呼部属,一营营军卒从船上下来,准备从陆路撤回襄阳。
襄阳大营援广军气势汹汹而来,折腾了大半夜,灰头土脸而去,士气已堕到了谷底,曹固本打算趁着鄂州军尚是守势的时候,匆匆向北撤去,然而,上岸行军没多久,前面又有大军拦住了北归的去路,前方一看旗号,当先竟是鄂州城外八营统兵官之一岳云的旗号,两军刚刚接触,岳云便亲自带着五百精骑冲阵,竟一口气冲垮了曹固的前军,他好容易稳住阵脚,却发现前面拦路的不仅仅是少数骑兵,而是旌旗蔽天的步骑大军,中军方打出了王贵的旗号。
“十荡十决,乱贼已无胆再战,会卿勇冠三军,不负素来赢官人之名。”
王贵立马两军阵前,一边仔细观看襄阳军的士气,一边不紧不慢对旁边道。他微微眯着双眼,目光如刀,一派大将风范,丝毫没有长年投闲置散那种颓丧之气。在他身旁,鄂州城外八营都指挥使,除了曹固和刘光国之外,竟然有六营的都指挥使都在王贵身后列阵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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