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皇帝?”
太后见桓崇郁半天不说话,狐疑着喊了一声。
连薛芷语也跟着忐忑抬眸。
桓崇郁缓缓侧眸,漫不经心地看着太后,尽管眼中冷色依旧,却也算是给了回应。
装了多年的哑巴,宫里的人习惯了桓崇郁在人前漠然又沉默的样子。
连后来恢复说话后,也是寡言的模样。
不了解的他的人,自然不知道他在走神。
更猜不到他脑海里正在想什么。
太后见天子有反应,松了口气,继续笑着为薛芷语说情:“皇上就饶了她这次吧,本宫替她给皇帝赔不是了。”
桓崇郁抚着拇指上的和田玉扳指,修长的手指头,比玉色更显冷。
他既没答应,也没拒绝。
太后也就只能耐心地等桓崇郁给出结果。
她一身绣凤凰的宫装,坐在皇帝身边,庄重又得体,甚至有些肃然。
但搁在桌上的手,暴露了她的内心,小拇指上戴着的精致护甲,都快在桌面划出一道清晰的痕迹。
没多久,桓崇郁便起身,道:“太后言重,此事朕并未放在心上。若无别事,朕就回去了。”
郑喜立刻跟上去,随时准备吩咐外面的龙撵。
太后为尊长,本不用起身,却也跟着站起来,与阖宫一起送天子。
桓崇郁缓步走到薛芷语面前,望了她一眼。
薛芷语慌忙低头,根本不敢和天子对视。
自从上次和天子对过话,自此想起龙颜,她便觉得齿冷……也越发觉得仰慕。
但心底还是恐惧更多一些。
桓崇郁勾了勾唇角,笑意却不大明显,声音淡淡地道:“薛家给你取了个好名字。”
说完,领着郑喜走了。
留下太后和薛芷语面面相觑。
取了个好名字?
是什么意思?
薛芷语走到太后跟前,忐忑道:“姑母,皇上这是夸我?他、他是原谅我了吗……”
太后也看着桓崇郁的背影拧眉,摇了摇头。
一个装了十几年哑巴的人,城府何等之深。
连她也猜不透这位年轻帝王的心。
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
但有一点却不会错。
太后道:“日久总会生情。选皇后不是儿戏,皇帝身边至少一年无人,这就是你的先机,你还有很充足的时间去打动皇帝。”
薛芷语脸色微微发白,喃喃自语:“姑母,我真的能得到皇上的心吗。”哪怕是一丁点。
想起那日天子的“玩笑”,她丝毫没有初入宫时的信心十足。
太后笃信道:“你能。”
她深深的目光落在薛芷语脸上,道:“薛家这些年树敌太多,若不能再出一个中宫皇后,或许都不用等本宫死,你就知道你父亲跟你的手足,会落到什么境地。”
“所以薛家必须再出一个皇后。”
薛芷语只能点了点头。
为了家族,也为了她对天子的那份爱慕。
太后终究还是遗憾地叹了口气。
若非年轻时候经验不足,生头胎时被人害,彻底地失去了怀孕的能力,她也不用辅助别人的儿子登基。还是这样一位,她根本拿捏不了的皇帝。
离开仁寿宫时,郑喜暗暗掐了一把时间,满打满算,皇上见太后的时间,竟只有一刻钟那么短。
摆明了没太把太后放在眼里。
在阖宫宫人面前,很有些不给太后面子。
不过这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能让天子给面子。
太后虽在七龙夺嫡之后,拿出了先帝圣旨,辅助天子名正言顺地登基,免去了些许小麻烦。
但那时大局已定。
帝位非桓崇郁莫属。
即便没有太后帮助,他照样能够登基。
形势所迫。
太后不过是识时务罢了。
所以皇上说薛芷语取了个好名字,说得没错。
“芷语”——“止语”。
皇上装哑多年,不喜聒噪,这名字其实很合他的心意。
芷语姑娘若在皇上面前闭嘴,少献殷勤,那便是极好的。
只可惜,薛家姑娘有个好名字没有个脑子。
仗着太后那点子锦上添花的功劳,竟也敢舔着脸觊觎后位,三番四次去挣雪中送炭的奖赏。
说白了,这也是薛家对年轻帝王的一种软威胁。
郑喜兀自摇了摇头,仁寿宫里的人,实在太不了解皇帝。
皇帝能全须全尾地活到今天,早就软硬不吃,刀枪不入。
蝼蚁还想摸龙须。
不自量力。
这当下。
郑喜不由得想起了乌雪昭,相较之下,的确是乌姑娘更讨喜些。
不怪皇上中意这姑娘。
难得的叫人舒服。
真是越比较,越可喜。
郑喜真希望,如今在宫中陪在天子身边的人,是乌雪昭。
龙辇没回乾清宫,而是去了一趟御花园。
太阳刚刚升起来,找对了纳凉的地方,还不算很热。
桓崇郁下了龙辇,在游廊里信步,忽喊道:“郑喜。”
周围没有别的宫人。
郑喜连忙上前一步,欠身应道:“奴婢在。”
桓崇郁随意地淡声问道:“朕是什么时候去的皇庄?”
郑喜一愣:“前、前天。”
桓崇郁眼睛一眯,道:“前天?”
郑喜很确信:“是,是前天。”
才过去两天。
皇上这是又想去了?
郑喜暗暗大惊。
桓崇郁却不再问了,走了几步就又坐龙辇回乾清宫,继续批折子。
桓崇郁的心狠手辣,既是对别人,也是对自己。
他用近乎变态的克制欲,消灭了一切有可能成为自己软肋的东西。
任何时候,他都不会放纵自己的欲望蔓延。
尽管是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有些后悔。
一开始怎么没选择把乌雪昭弄进宫中。
金屋藏娇。
彻彻底底留在他身边。
然而今天和桓崇郁登基之后的每一天,都一样。
在旁人眼里,他仍旧是个勤于政务的帝王。
郑喜却有些不安了。
皇上可从未对什么人像这样上心。
哪怕只是随口一问。
皇帝多一分惦念,也就多一分阴晴不定。
偏乌姑娘还不能立刻进宫,他这差事可得当的越发小心了。
忠勤伯府找不到更好的法子搭上永宁侯府,便决定让乌婉莹再回一趟乌家。
乌婉莹初嫁侯府,和丈夫陈炜峰除了洞房、回门时相处了两日,夫妻二人几乎没有碰过面。
她也不喜夫妻之事,如今也还不愁子嗣,倒乐得娘家、夫家两头跑,两头都有面子。
这日乌婉莹又回了乌家,带了不少礼物过来。
这是她公婆的意思。
乌老夫人本来很高兴,但是问及忠勤伯夫人怎么不来时,乌婉莹脸上藏不住事儿,叫老夫人瞧出些端倪来。
老夫人一下子明白,这门亲事原是忠勤伯夫人说给自己庶子的,她本来也不是很上心。
即便现在伯府里有事要乌家帮忙,忠勤伯夫人还是有些瞧不上乌家。
一路撑着乌家走到现在,乌老夫人也算见识过一些风浪,她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吩咐丫鬟:“东西都收起来吧。”
乌婉莹脸上的尴尬也渐渐褪去,心里默念着,收了就好,收了就没事儿了。
乌老夫人开口道:“你自己去雪昭院里找她说吧,既是求人帮忙,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乌婉莹一脸为难道:“老夫人,孙女不是愿意拿出态度。我就是怕雪昭姐姐她心里有气,不肯答应。可这事儿也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事,是乌家和忠勤伯府两家的事。若因为我的笨嘴拙舌坏了事,对谁都不好。我看还是把姐姐叫来,当着您的面,我好说话,姐姐也好答应。两不耽误。”
乌老夫人和荆氏都懒得跟乌婉莹说话。
这一大通话一口气儿就说出来了,还能叫“笨嘴拙舌”?
那旁人都算是哑巴了。
但乌婉莹说的不无道理。
真不成事,对两家都不好。
她的确没有大聪明,像这样的小聪明很有几分。
乌老夫人为大局着想,着人去唤来了乌雪昭。
乌雪昭穿着身碧绿的挑线裙,脸颊白润又透着淡淡的红,如晒过朝阳的出水芙蓉,清丽又不失艳色。
“老夫人。”
乌雪昭福身行礼,又唤了荆氏:“大伯母。”
再和乌婉莹相互相见礼。
纵然高嫁,乌婉莹到底没有诰命在身,两人还是互行姊妹之礼。
不过乌婉莹这些日已经不和人同辈人见礼了。
这还是头一回,瞧着态度就软了下来。
乌婉莹也不拐弯抹角,开口冲乌雪昭直说了:“姐姐,忠勤伯府已往永宁侯府递了帖子,若是有了回音,我这次想带你一起过去。”
荆氏嘴角一抽,甚是无可奈何。
有的人怎么教都教不会。
明明这事儿少不了乌雪昭,偏叫乌婉莹说的像是乌雪昭占了她的便宜似的。
乌雪昭抬了抬眼,她眼睛清润明澈,又有一份天然的静默在里头,说话声音也显得平静温柔:“不必了,我在家做女红,你带别人去吧。”
乌婉莹:“……”
她深压下一口气,给老夫人和荆氏抛眼神。
没人搭理她。
乌婉莹也是撞了南墙知道回头,这才怄着气地挤出一个笑,道:“姐姐,大家都去,少了你可怎么成。”
乌老夫人用温和的态度劝道:“雪昭,要是有机会,你还是跟着去一趟。你院里人说,你最近在学双面绣?”
乌雪昭低头应道:“是。”
乌老夫人点了点头,“听说永宁侯府从苏州请来了很有名的绣娘阮娘子,她极擅双面绣,花宴上肯定能让你一饱眼福,说不定还能同阮娘子探讨探讨绣技。”
双面绣是从苏州地区先火热起来,而苏州双面绣的集大成者,就是阮娘子。
听说她早已连关门女弟子都不收了。
乌雪昭着实有些心动,眼睫微微轻颤。
荆氏便跟着接茬:“茵姐儿太顽皮了,永宁侯府多贵人,乌家就去我一个人,我就怕她这性子冲撞了贵人。雪昭你跟着去帮忙照顾照顾这丫头。”
乌雪昭仰着脸,淡淡一笑,还是答应了。
没几日,永宁侯府还真下了帖子,而且是两张。
一张给忠勤伯府,一张给乌家,行事十分体面。
永宁侯府的帖子,还下去了薛家。
薛芷语见不着天子,便打算出宫去参加花宴,散散心。
郑喜知道薛芷语出宫的事,自然就知道了永宁侯府要办花宴。
跟在桓崇郁身边多年,他经手的可不光是端茶递水这种伺候人的杂事。
永宁侯府现在如日中天。
永宁侯镇守北方戍边,儿子统领京师卫军的中坚力量,父子俩合起来掌兵数万。
七龙夺嫡时,永宁侯府不像薛家是墙头草。
永宁侯可谓慧眼如炬,及时从北方驰援,助了桓崇郁一臂之力。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君王卧榻岂容他人鼾睡。
郑喜同锦衣卫指挥使谢秉期,提了一嘴永宁侯府花宴。
不久后,谢秉期呈了一份名单到桓崇郁跟前。
桓崇郁在批折子,未亲自翻动。
只叫郑喜念名单上的要紧宾客姓名。
郑喜挑了要紧的一一念出来。
都是些永宁侯府的旧交,也有些新贵,但少位高权重的文臣。
只从宾客名单上看,没什么过分之处。
桓崇郁至始至终,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直到郑喜说:“……皇上,永宁侯府还邀请了乌家。”
说完,他自己都诧异了。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桓崇郁手腕微滞,他搁下笔,阖眸往后靠去,捏了捏手腕,淡声道:“知道了,拿走吧。”
郑喜收起名单,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