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远风一击不中,精气尽散,宝剑咣当一声落地,身子随之向前倒去。
我用力挣开被惊呆的军士的手,抱住颜远风垂落的身体,叫道:“颜叔叔!”
颜远风那曾让我迷惑了整个童年时代的如潭黑眸,依旧碎影迷蒙,叹息声低哑而痛彻心扉,“婉意,栖情,我终于……还是护不了你们……”
母亲爬到他身边,张着嘴,只是说不出话,大滴大滴的泪珠直滚下来。
宇文颉指着颜远风,喝道:“把他拉开,绑到树上去,用鞭子抽,把他抽成肉酱!看这俩娘儿们怎么个哭法!”
“畜生,你敢!”我喝骂着,可仅凭一只可以动弹的手,如何拉得住颜远风?母亲凄楚地唤了声“远风”,待要伸手拦时,被宇文颉一脚踢在心窝,顿时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眼看颜远风被捆到树上,宇文颉带着痛快的笑意指点人去责打时,忽然听到有人清冷道:“这人几处要害已受重创,无论如何也活不了了。不知宇文二公子和他有何冤仇,是不是还打算鞭尸?”
宇文颉匆忙抬头,已失声道:“安亦辰!”
我神思恍惚地将眼神从颜远风身上转到来人身上。
果然是安亦辰,一身清淡蓝袍,狐皮滚边,雍容俊雅。
快三年不见,他似乎长高了不少,眉宇间那种稚气已一扫而空,负手垂眸际,隐隐有不怒而威的凛冽之气,直逼人心。
他自然不会一个人赶上山来。他的身后,是杜子瑞一行人,足有四五十人,论起实力,自然比刚被颜远风拼死摧毁过的宇文颉部下不知强了多少。
宇文颉乍见安亦辰,显然也是惊怒,强笑道:“我倒不知,安氏居然也对这对亡国妖孽这么感兴趣?怎么?安公子是看中了老的,还是小的?不妨挑一个走!”
安亦辰冷笑道:“我都要!包括你宇文二公子的性命!”
话未了,他已将手掌轻轻而有力地一举,身后一众人立刻冲上前来,径向宇文颉杀去。
宇文颉微有些慌忙,笑道:“安二公子倒还真给在下面子!”
立刻,又是一场搏杀。
我早对血光剑影麻木了,至于落到宇文氏手中,还是落到安氏手中,都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颜叔叔快死了。
宇文颉的人说是打,其实是边打边撤,早顾不得我们了。
我眼看一群人往山下缠斗着,忙爬起来,蹒跚着走近母亲,扶了她,一起走到颜远风跟前,唤着他的名字,却不敢触摸他那血肉淋漓的身体。
曾经如此结实而颀长的身体,现在到底被刺伤了多少处?这挂在树上的颜远风啊,已整个成了血人!
安亦辰并没有参加那场胜券在握的追逐,他缓缓地踱过来,长剑一挑,已将缚住颜远风的绳索挑断。
颜远风颓然落地,轻轻一声呻吟。
第九章生死两不堪(8)
我大喜,叫道:“颜叔叔,你没事,是不是?你很快就会好,是不是?”
颜远风倚着树,慢慢睁开眼,惨白的面容泛出安静的笑容,“栖情,颜叔叔会好起来,会守护着你们,便是到了天上,也一定睁着眼睛,看你们好好地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
说着,他艰难地转过头来,一双忧郁迷离的黑眸,带了希冀和悲痛,只在母亲面庞上流转,欲言又止,终于只是淡淡苦笑,黯然地轻唤:“婉意!婉意!”
“远风!”母亲泪如雨下,却很温柔地笑着,唤出了颜远风的名字。她小心地抱住颜远风的头,将他搂在自己的怀里,呢喃道:“其实,我早就悔了。我本不该进宫。当日你说带我远走高飞,我便该随了你远走高飞才是。那个皇宫,缚了我一生,也缚了你一生,是我误了你,我误了你啊!”
我不知道母亲和颜远风年轻时究竟有过多少爱怨纠缠,也无心追究那些过往的对错。
我只知道,母亲不幸福,颜远风不幸福,连父亲,也未必是幸福的。
当日母亲为我取名叫栖情,盼着我一生终有个可栖情处时,是不是一直在遗憾着年轻时的选择呢?父亲了解了我名字的含义,是否也曾揣测过母亲那温婉背后的淡淡忧愁呢?
看着颜远风落着泪,将沾了鲜血的手,慢慢抚上母亲的面庞,我跪在冰冷的石地间,哭倒。
安亦辰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也知道这些最后的话语涉及了太多的个人私密感情,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正要转过身子时,忽然听到颜远风虚弱地唤道:“安公子。”
安亦辰顿住身形,淡淡道:“你有什么话说?”
颜远风没说什么话,只是缓缓念道:“今晚三更,安氏将自宫中潜出,可速去接应。勿忘,勿忘!”
安亦辰面色骤变,猛然冲了过来,叫道:“你!是你!”
颜远风依旧如以往一般,迷蒙而忧伤地微笑了一下,轻轻道:“不要……难为她们母女……求你……”
话音未了,他那抚着母亲面颊的手已耷拉下去,永远耷拉下去,永远不会再抬起。
母亲只哼了一声,便扑在颜远风身上,晕了过去。
而我木木地跪在地上,心中脑中,一片空白。
我的颜叔叔,死了?就这么死了?
那看似温文却从不求人的颜远风,最后的两个字,居然是“求你”!
他在求安亦辰那个浑蛋放过我们?
我想笑,又想哭,咧开嘴,泪水哗哗而下,抹一把,满手的黑灰。
而安亦辰居然在我最狼狈最难看的时候蹲下身子,焦灼地向我求证,“当日暗中通知我的朋友去皇宫营救我的人,是这个颜侍卫?”
我声调怪异地反问:“你说呢?你说呢?”
我忽然发出了森怖的大笑,“你,宇文昭,宇文颉,你们通通该死!你们害死了我的颜叔叔,你们害死了他!谁救了你这个浑蛋,谁就瞎了眼,瞎了眼!”
我说着,伸出能动弹的那只手,用力去抠我的眼睛。
安亦辰大惊,一边拉我的手,一边叫道:“你疯了!”
我是疯了,不管是谁经历了这些都该疯了。
天空碧蓝,却在我的头顶旋转,旋转,越转越快,让我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再看不清一草一木。
隐隐,听到安亦辰在高声叫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听来居然有几分着急。
他着急吗?他一定着急自己自负仁义,却不得不看着救命恩人死在眼前。
我决定永远不告诉他真正救他的人是谁。
我要让他一直对颜叔叔内疚着,而不要让他耻笑我的愚蠢。
我竟然如此愚蠢地救了安氏最优秀的儿子,让他来灭我的国,毁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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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梦断恨春情(1)
即便是在昏睡中,我依然觉得浑身都痛,连心头都在淅淅沥沥地淌血。长长的梦境,永远是在被人追逐,时而是宇文昭,时而是安亦辰,时而是浏王,甚至有不知名的人也赶来杀我,他们说,他们姓贾,姓白。
我拉着母亲,一直在跑,一直在跑,而颜远风跟在我们后面,满身是血地杀着敌兵。
哪里来的那么多敌人啊,颜远风怎么杀也杀不完……
忽然传来了君羽稚嫩的呼唤:“母后,皇姐!”
一抬眼,宇文颉狞笑着将刀架在君羽脖子上,叫道:“看你们娘儿俩不听话!”
手起刀落,便见君羽的小小头颅飞起,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盯着我……
“君羽!”我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冷汗涔涔而下。
“啊,姑娘醒了,姑娘醒了!”有人匆匆说着,接着帐幔撩开,两名面容清秀的侍女笑语嫣然地出现在眼前。
我定了定神,才想起我昏迷前发生的事情来。
颜远风死了,母亲晕过去了,我也晕过去了。我们应该都落到了安亦辰手中,包括我的弟弟君羽。
“这是哪里?”我拉了拉身上穿的丝质寝衣,发现自己脱臼的手臂已经接好,身上各处大小创口也已包扎妥当。这个房间看起来虽不奢华,但锦被鸳枕,俱是雅致,连帐幔都极是素洁。
“这里是晋国公府。”侍女回禀道,“姑娘睡了快两天了,奴婢先给您端些燕窝莲子羹来,喝上一碗润一润可好?”
晋国公府?是的,回雁关本就离晋州很近,安亦辰擒到我们,自然是先把我们送到此地来关押。看来这人多少顾念着颜远风救他的情谊,居然没有把我们下在狱里,还安排住处,着了婢仆服侍着。
“我睡了两天了?”我迟疑着,问道,“我母亲呢?”
两名侍女对视一眼,道:“听说在隔壁院落里休息吧。”
我听了忙趿了鞋,匆匆道:“快带我去看她!”
侍女一时呆住,随即道:“姑娘,请不要为难奴婢!二公子说过,让姑娘在屋子里待着,不能外出!”
屋子里待着!不能外出!
我颓然坐在床沿,苦笑。我还以为自己在皇宫或黑赫呢,可以想怎样便怎样!安亦辰又怎会轻易放过我?无非想等我养好伤再处置我罢了。
他说过,他总有一天,会以对等的身份,叫我一声栖情,而今,他何止拥有了与我对等的身份?!一如我当初所料,他已高高在上,俯视着我们,甚至逼得我们不得不仰他鼻息而活!
现在先是软禁,下一步的羞辱,又是什么?
侍女已端来燕窝莲子羹,小心窥视着我的脸色,道:“姑娘,奴婢喂您喝些莲子羹,好不好?”
我冷冷道:“搁在这里,我自己会吃。你们全出去。”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到底禁不住我冷眼含霜,有些畏缩般退了出去。
旁边架子上有几件衣袍,淡紫粉白,式样颜色倒还清淡怡人。我随手拿了一件披在身上,坐在桌旁一口一口将莲子羹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到一边的妆台上用梳子梳我长长的黑发。
镜中人青丝如瀑,容貌苍白美丽,却眸光清冷,寒意逼人。
是的,我已沦为阶下之囚。
可即便是阶下之囚,我依然是往日那个骄傲不羁的大燕公主。
安亦辰,我不会服输,死也不会服输!
我只痛心我的母亲。她已经吃了那么多苦,是否还会继续在安亦辰手下受尽折磨?
用一根无花无纹的素银长簪将青丝绾了个半偏云髻,将那件梨花白的长袍扣好,看镜中憔悴无华的自己。书包网bookbao8.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十章梦断恨春情(2)
颜叔叔,我无法为你戴孝,但我能尽去簪饰,为你祈祷。
既然安亦辰认定颜远风对他有救命之恩,想来必然不会将他薄葬,此时应该已经入土为安了吧?
如此想着,我心头才略为安定,在妆台边靠了片刻,便觉疲乏不已,遂依旧回床上和衣躺着,想来不管未来有何打算,都得将身子养好再说。
棉枕很软很松,和我宫中用的很是相似,连绣的花纹也像,这种蜻蜓点水戏莲的枕套,我也有一对,正是夕姑姑亲手所制。
我忽然惊觉坐起,这里的布置虽不如宫中豪华,却样样如我心意,莫非是夕姑姑准备的?三年前夕姑姑被我推下马车,被安亦辰带走。安亦辰对她心怀感激,必然不会薄待她,那么此时,她是否也在晋国公府内?
正在猜度时,只听外面有人道:“奴婢见过二公子!”
接着,是安亦辰温和的回答:“不必多礼。小九,小素,栖情真的醒了吗?”
那两名侍女想来就叫小九和小素了,她们齐齐回答:“醒了!”
接着其中一位答道:“刚吃了一碗燕窝莲子羹,我们悄悄去收了,看到她正坐在床边发怔呢。”
这两个丫头,倒是事无巨细地禀报着,我心里冷笑,却更是警惕了。这个安亦辰,不知还在算计我什么,一定得事事留心才行。
安亦辰在外面沉吟片刻,轻轻敲了敲门。
我将床前的天青云影纱帷幕放下,悄悄倚了枕坐着,也不回应。
安亦辰敲了半晌无人应,迟疑了一下,自行推了门走进来,一眼看到我在天青云影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