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1 / 1)

快到晌午时分,文华殿侍讲官的讲课逐渐接近尾声。

太子近侍覃吉候在帘外听吩咐,看见他的徒弟李广盯着正午的阳光,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覃吉知是有事,给帘外守着的另一位近侍何鼎使了个眼色,自己则跟着徒弟李广往外走。

走到说话声里间听不到的距离,李广才轻声禀告:“太子妃娘娘叫人送了一道膳来,说是小厨房特意准备的。”

送膳这件事,在后宫里算是比较常见的争宠法子。覃吉在宫中侍奉了十余年,这样的手段早就屡见不鲜,例如邵宸妃在夏日炎炎的时候,总会往乾清宫送一盏冰镇莲子羹。只是太子妃向太子送膳,却是头一回,覃吉隐隐约约觉着,这位侍长不大可能送例如玛瑙糕子汤、五味蒸鸡、椒末羊肉这一些宫里常见的食物,毕竟,她的性子同寻常后妃是真的不同。

覃吉到如今仍记得第一回见太子妃的场景,那时张氏才刚刚选中太子妃,住在元辉殿里以待大婚。奉太子之命,覃吉专程悄悄去了一趟元辉殿,瞧一瞧太子妃是何性情。

那日正巧碰上侍奉太子妃的宫女内侍正式拜见太子妃。少说也有三四十人,齐齐整整站在庭中,向太子妃请安。宫女们都是一样的打扮,头戴尖顶狄髻,身穿交领窄袖短袄、马面裙。内臣则统一穿着曳撒,只是衣料颜色有所不同。

“奴婢是管家婆子周芳,侍长万福。”

“奴婢是管事牌子文瑞康,侍长万福。”

管家婆子和管事牌子带领一众宫人参见后,都齐齐望着太子妃,等着她训话。

元辉殿一时寂静无声,这一静,庄严肃穆之感顿生。

覃吉心里暗自感慨,这准太子妃看着天真无邪,实则手段了得,宫人初次拜见便知道以沉默立威,不愧是从三百淑女中选出来的人尖子。

他立在暗处,垂手以待,揣测着准太子妃立威之后会说些什么。

许久许久,准太子妃樱唇轻动,终于说出一句话,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那个,你们都吃过饭了吗?”

回想到那时的场景,即使隔了几个月,覃吉仍然想笑。

他慢慢退回到帘外,等到太子用膳的时候,特意向太子禀报:“小爷,太子妃娘娘特意送来了一道膳食,说是小厨房特意做的。”

太子妃送来的膳么?朱祐樘也觉得新鲜。

想到在太子妃殿中吃到的香椿煎蛋,朱祐樘微微有些期待,让人立刻将那道膳食摆在面前的膳桌上。

太子妃送来的那一道膳食装在一个大盘子里,外头罩着一个金丝笼。揭开之后,整个文华殿后殿顿时安静下来。

进膳的内侍也好,等着试菜的司膳也罢,帘里帘外那么多人,连稍微重一些的呼吸声都不曾听见。

盘子上装着的是一团褐色椭圆形的泥巴。

送膳的秋菊脸颊微红,她按照太子妃的吩咐,用小锤子哐哐将烤硬的泥土砸开,露出里面层层荷叶,有浅浅的香气散出来。将荷叶一片片剥下,香气愈发浓厚,直至藏在最里头的蜜色鸡肉露出来,荷叶的清新配上鸡肉的鲜香,压倒一切御膳的香气。

“这道菜名之为‘叫花鸡’,是娘娘吩咐小厨房新作的。”

司膳女官试了一点儿,微皱的眉彻底舒展开来。

鸡肉被撕成小块儿,放在金碟儿里,挪到朱祐樘面前。他将信将疑的夹了一块送入口,表皮有一层薄薄的酥皮,焦香酥脆,内里的鸡肉却嫩而有味,鲜而不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荷叶清香。

不知不觉,配着这叫花鸡,他吃了一碗饭。

一旁侍奉的覃吉瞧着也高兴,他自幼侍奉太子,知道太子胃口一向不好。这一餐却吃了许多,足见太子妃所献之菜很对太子的胃口。

朱祐樘瞥见覃吉脸上的笑,有些不好意思:“覃伴伴笑什么。”

“老奴高兴。”

朱祐樘把脸撇过去,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咳嗽了两声,才恢复常态。

下午侍讲官讲得是《孝经》。

覃吉照旧守在帘外,春深日暖,微微有些春困。

日影渐渐长了。

他正算着侍讲官讲完课的时辰,忽然瞧见明黄色衮龙袍的衣角,意识瞬间清明。覃吉膝盖一屈,正打算跪下拜见,却见来人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覃吉的动作生生停住,背上吓出一身冷汗。

侍讲官正讲到《孝经》的最后一句:“‘生事爱敬,死事哀慼,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小爷可解其中意?”

朱祐樘慢条斯理道:“双亲尚在,以爱和敬侍奉。双亲离去,则怀悲哀之情料理丧事,如此尽到了人生在世应尽的本分和义务。”

“好。”

平地一声雷,侍讲官与朱祐樘望向帘外,只见皇爷缓缓走进来:“长哥儿《孝经》背得……背得不错。”

朱祐樘起身行礼,让至一边:“父皇谬赞。”

皇爷缓缓地挨着宝座坐下,动作迟缓。

他素来有些口吃,因此说话格外缓慢:“先生们用……用酒饭去吧。”

等侍讲官退下,皇爷望向朱祐樘,神色平淡:“咱们爷俩一……一起用膳。”

算起来,上一回他和父皇两人一起用膳,还是两年前。那一年,整个后宫都听说了一个传言:皇爷有废太子之心。流言纷扰,这本是不应该的。像这等动摇国本之事,妄议之人怎可不受罚?可皇爷并没有管,直到泰山地动,钦天监算出“泰山地动,应在东宫”,皇爷才终于有了动作。

皇爷把他叫来,父子两个安安静静吃了一顿饭。用完膳,皇爷同他说:“你放心,东宫,不会变。”

自那以后,朱祐樘再未听到宫里有类似的流言。可他同皇爷,也再没有两个人一起用过膳。

等着内侍进膳的时候,皇爷翻动着《孝经》,忽然道:“朕记得,你小时候……才这么高。”

他在腰间比划了一下,断断续地说:“背会了《孝经》,立刻跑……跑到乾清宫,硬拉着……拉着朕听你背书。”

“一晃眼,你都……都成婚了。”

皇爷蓦然一静,轻轻叹息:“恭肃皇贵妃……薨了也快两月了。”

恭肃皇贵妃万贞儿,一个年长皇爷十七岁,却宠冠后宫二十余载的奇女子。她薨在成化二十三年春正月,恰好在朱祐樘大婚之前。

朱祐樘漠然道:“父皇节哀。”

皇爷静静望着他:“恭肃皇贵妃出殡……出殡的吉日定了,三月初十。”

朱祐樘心里一沉,太子妃的生辰正是三月初九。

他瞧见皇爷将《孝经》递过来,压在他手上,沉甸甸的。

“你大婚的日期,朕未曾变动。恭肃皇贵妃出殡之期乃……乃钦天监所算,也不可变。只好……委屈……委屈太子妃了。”

朱祐樘低眉颔首,冷冷盯着手上那一本书。黄绢本的孝经,一个“孝”字力重千钧,乌云压顶一般欺在他头顶。

从来如此,从来如此!只要对上皇贵妃,他只有一败涂地的份。皇爷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为了恭肃皇贵妃的出殡之礼,太子妃的生辰只能简简单单的过。

好一个出殡吉日。宽袍大袖之下,朱祐樘的拳头蓦然捏紧了。他的生母纪淑妃出殡之时,皇爷只是瞧了一眼,就与恭肃皇贵妃往西苑游湖去了。一个视若珍宝,一个弃之如履,这就是他的父皇。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平静:“儿臣明白。”

皇爷朝他轻轻一点头:“太子妃那……那里,朕另有赏赐。”

“传膳。”

在深深宫苑里看晚霞,实在是一种别致的体验。

张羡龄踏出帘子,万道霞光落满她一身,将她身上的白围裙亦染成淡淡的霞红。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日,该是个好天气呢。

她伸了个懒腰,打发梅香去看小厨房准备好羊肉没有。

不一会儿,梅香领着一众宫人,捧着一大盘羊肉过来。羊肉已经腌渍过了,一节肥一节瘦,齐齐整整串在洗净的木枝上,一叠叠码在一起。

内侍们忙着将铁炉、铁叉、铁丝网摆放好,又抬来一筐红罗炭,用火折子引燃了放在炉里。

小厨房的田公公候在一旁,身后的小徒弟端着孜然、胡椒、茱萸等名贵香料的小罐儿,向太子妃恭恭敬敬道:“娘娘,东西都预备齐了。”

今晚她特意打听了,说小爷同皇爷在文华殿一起用餐,不会回来。张羡龄当即立断,打算吃羊肉串。

如今杯盘肉酒都已摆齐,可以开始愉快的烤羊肉串啦。

一把羊肉串压在铁丝网上,油不时滴在碳火上,刺啦啦响。羊肉渐渐由浅粉变为深棕色,特别腌制的羊油也逐渐缩小焦黄,散出一股奶香。

撒上一把孜然,香不可言,令人食指大动。

眼看羊肉串快烤好了,张羡龄将一把香喷喷油汪汪的羊肉串放在碟子里,洗净了手正打算吃。

忽然有宫人内侍匆匆跑过来通传,说小爷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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