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正是大中午,但天很阴,风很大,整栋大楼被古怪的风声填满,君汉所的顶层露台边,傅云宪打电话给胡石银,让他别动贺晓璞的女人,去查唐奕川。
官场多是非,年纪轻轻就风头无二的唐副厅长,身后多的是嫉恨的目光,只要他出一点差池,自然有人往死里收拾他。
挂了电话,天色愈黑,高楼的风也愈发大了,傅云宪立在露台边,一边抽烟,一边俯瞰整座城市。他有一茬没一茬地想了一些关于贺晓璞的事情。
初见时这小子极不招人喜欢,一张脸被农村的太阳烤得半焦,土里土气的,哪里像个律师。当时新农村建设还没开始,贺晓璞祖上三代都“脸朝黄土背朝天”,他本人也被贫困摧残已久,人前不敢抬头,总露着怯。见自己生平第一个案子的当事人前,贺晓璞紧张地在厕所里不停呕吐,对着镜子给自己吆喝打气,尽喊一些“拿下这个案子,给弟妹树个好榜样,咱们当律师不当泥瓦匠!”的蠢话。傅云宪从尿池后头走过来,系完皮带洗罢手,他斜睨着眼,上下扫了傻怔着的贺晓璞一眼,看见他的西装微皱,裤腿稍短,露出一截的袜子活像打皱的肠衣。傅云宪一言不发,出去后喊来文珺,让她带他去楼下的精品店里买一身得体的西装。
贺晓璞受宠若惊,在此之前,他没跟这位大律师说过一句话。
后来渐渐办案办出一点名堂,傅云宪决定收贺晓璞为徒。贺晓璞非要行旧礼,跪在地上给师父奉茶,他认认真真地磕头,一本正经地大声喊道,师父传我道,受我业,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什么年代还来这套,周围人全笑了。
再后来傅云宪在台上给人做讲座,贺晓璞就在一旁端茶递水,忙得一脸热汗,旁人招呼他“贺律师也落座吧”,他嘿嘿一笑,我伺候我师父伺候惯了的。
傅云宪抽尽了一根烟,扔在地上用鞋底碾了碾,便又点上一根。文珺向他走近,他也没发现。
文珺静静看着。傅云宪叼着烟,皱着眉,双手插在兜里,保持这个凝目远眺的姿势相当长的时间,他挺拔依旧,英俊如许,但有那么一瞬间,文珺觉得这个男人非常落寞。
文珺从傅云宪身后走过来,跟他说:“许苏他妈来了。”
傅云宪面上倦色加重:“说我不在,她要多少都给她。”
文珺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自己的老板,但事出有因,她不得不说:“你还是去看看吧,楼下已经闹翻了。”
庞景秋一直想把他排挤出君汉,这点傅云宪也清楚,这人气量太小,难以容人。庞景秋拿庞圣楠的伤势要挟,傅云宪也就顺他心意,主动退伙。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想也不便再生事端,反正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拆伙也是迟早的事。
然而苏安娜不知君汉的惊天变故,还当自己是老板的丈母娘,说上门就上门,上门的姿态也不好看,吆五喝六的。
庞景秋给自己手下的几名律师使眼色,其中一个年轻女律师心领神会,立马上去拦她。
苏安娜以往出入君汉,从没受过这样的待遇,还当对方有眼不识泰山,点着自己的脸,扬起声音道:“小姑娘你是新来的吧?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那女律师故作不认识苏安娜,冷着脸把她往门外推搡:“这里不是菜市场,大妈你要不认路,出门问问保安。”
“你叫谁大妈?!谁是你大妈?!”苏安娜一直以为自己年老色未衰,最听不得别人这么喊她。
“你不照照镜子,你不是大妈谁是大妈,神经病吧,来律所撒野。”
这类老阿姨的制敌之道就是一哭二骂三上手,苏安娜跟那女律师推搡两下便使出绝招,直接出手揪住了对方的头发。
傅云宪下楼时,事态已经进一步扩展,哭声骂声此起彼伏,一片鸡飞狗跳。
庞景秋在一边冷眼看着,也不制止。他乐得见场面愈发混乱,他想看看,面对自己的丈母娘,傅云宪怎么收场。
“你叫什么名字?”苏安娜拧住那个女律师的头发,恶狠狠地骂,“你有胆子就把名字报上来,看我让你老板怎么收拾你!你们老板都得看我脸色,你个小贱|货敢跟我犟嘴?!”
傅云宪来了。苏安娜看见他,立马跟见了靠山似的撒了手,点着那女律师的鼻子尖声利气地喊着:“你们老板来了,我看你怎么交代!”
傅云宪没出声,而是扭头看着庞景秋:“手续尽快办,留存的分红你继续留着,合伙人名册与章程里的名字尽早给我撤了。”
律所的分红款不是一笔小数目,这话正合庞景秋的意,一直隔岸观火的庞主任态度立马转变,厉声斥责那位女律师:“小孙,你怎么回事?这位阿姨是傅律的朋友,你方才什么态度,还不过来道个歉?”
庞景秋手下的律师个个会做戏,见了法官要装孙子套近乎,见了当事人面前得充大佬,多讹对方一点律师费。女律师此刻一张脸忽白忽红,一双眼睛凄凄带雨,愣谁看了都觉楚楚可怜。
“阿姨,对不起……”
苏安娜脖子一抻眼一斜,从鼻孔里发出一个“哼”,一副得胜而归的得意之态,她扭头问傅云宪:“办什么手续,君汉不是你的了?”
傅云宪没跟苏安娜多解释,只说,叫上许苏,一起吃个饭。
顶好的地段,顶好的餐馆,苏安娜吃不惯西餐日料,傅云宪选的是主营本帮创意菜的私厨餐厅,藏匿在毗邻名人故居的一栋大公馆里,地方相当隐秘雅致。因为消费水平太惊人,一般也就两成左右的上座率,倒也落得自在。
傅云宪跟这地方的集团老总是朋友,也是这里的常客,服务员认得他,服务得相当周到客气,引他进了VIP包间,窗明几净,能看见外头的葱茏绿意。
傅云宪示意对方自己要在这里谈重要的事情,交代一句,把门反锁了。苏安娜随手翻开菜单看了一眼,心情陡然明朗不少,这地方够贵,一顿饭够得上寻常人家几个月的伙食费。
反正是傅云宪埋单,她一点不客气,甭管冷盘热炒还是海鲜酒水,一概挑拣最贵的,特别喜欢的就要求多点一份,反正吃不完可以打包,还可以回家后喊来街坊领居,让她们咋舌开眼。
苏安娜的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菜齐了,山珍海味也堵不住他那张嘴,她两腮鼓胀,喋喋不休,骂那女律师也骂庞景秋。
许苏也是这会儿才知道傅云宪退伙了。影响铁定有,损失铁定大,他不是没听韩健提过庞圣楠住院的事,但他最近全部心思都扑在白婧的案子上,听完也就完了。
许苏问:“什么时候决定的,怎么都没告诉我?”
傅云宪说:“跟老庞拆伙是早晚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许苏把近来发生的事情一并想了想,又问:“听说贺晓璞进去了?”
傅云宪说:“姜书记微服私访,翻了一桩旧案子。”
一颗心登时吊到了嗓子眼,许苏急了:“会影响你吗?”
傅云宪伸手捏起许苏的下巴,将他带近自己眼前:“我没关系。”
苏安娜在旁边插嘴:“什么玩意儿也想影响我们傅大律师啊,抓了活该。”
傅云宪扭头看她一眼。
这话听得叫人不舒服,许苏扭头责怪苏安娜:“老太太你说话注意点,别玩意儿玩意儿的,人家也是律师,还有以后君汉是别人的地方,别再动不动就上门了,当心被人打出来!”
苏安娜立马回嘴:“谁敢打我?你们那个庞主任还是不低声下气地跟我道歉,谁不知道你跟傅律的关系,谁不卖我的面子?!”
听到这里,傅云宪笑出一声,仰起脖子将杯中白酒一饮而尽,转头问苏安娜:“你说我跟许苏什么关系?”
苏安娜没想到傅云宪会这么问,愣了愣:“就是……那种关系。”
“哪种?”傅云宪垂着眼睛,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是你卖我买的那种关系,还是随时你可以再卖给别人的那种关系?”
这话极刺耳,许苏心知多半是苏安娜一张破嘴兜不住下巴,扭头瞪她:“老太太你又胡说什么了?!”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了?!傅云宪你别瞎说啊!”
许苏他妈跟她儿子一个模样,满意时千依万顺,不满意时直接拉下脸来就喊他的名字,傅云宪对许苏是宠是纵是无所谓,对苏安娜,却是忍无可忍。
傅云宪冷笑:“我让你看看两个男人能是什么关系!”
手中杯子落在地上,喀就碎了。傅云宪一把将许苏拽过来,打算当着苏安娜的面把他儿子给办了。
“傅云宪,你有病吧,这儿是外头,我妈还在呢!”
许苏当然不愿意当着亲娘的面就被人干,这跟牲口有何区别?他觉出傅云宪是动真格的,立马开始挣扎。
但傅云宪真像发了疯,力大到完全不容他反抗。许苏被脸朝下地压在圆桌面上,头重重磕在一盘长江野生鮰鱼上,酱汁溅了一脸,一些直接溅进眼睛里,呛得他眼泪直流。
地上杯盘狼藉,这就是凶案现场。
苏安娜吓傻了。她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以前在邻里面前口无遮拦说了多次,什么“骑”啊“干”啊的,但她其实没亲眼见过两个男人是怎么办事的,光是想象那幅画面都够她恶心的。
傅云宪在苏安娜面前,一贯是耐心的,纵容的,予取予求的,苏安娜从没想过眼前这个神态陌生近乎狰狞的傅云宪这才是常态,是不容置辩的活阎王。
“叔……叔叔……我求你,别在这里!”求不管用,许苏抵抗未遂,哭惨了。
“傅云宪,你别弄我儿子,他妈是变态吧!”苏安娜终于有了点做母亲的自觉,先是破口大骂,紧接着就冲上去就撕扯扭打,但傅云宪不为所动,生生挨了她几下,便一手将她推了出去。
人高又壮,力气太大了,苏安娜被一下推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墙壁上。墙上挂着的鹿角饰物都受震动掉了下来,正巧砸在她的头上。珐琅与鹿角都是硬物,血溅当场。
苏安娜满脸是血,跟杀猪似的叫了起来:“杀人啦!”
傅云宪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抽了自己的皮带狠抽许苏几下,接着就以一只大手插入许苏的头发,抓着他的脑袋强迫他抬起脸,他把皮带折出环形套在他的脖子上,像给一匹幼马套上缰绳。
肉|体与肉|体疯狂撞击角力,许苏拼命挣扎,趴伏在桌面上,撑开双臂死死拽着桌沿,他脸上有伤,有血,有蒸鱼的酱汁与狼狈的眼泪,酱汁鲜香,眼泪腥甜,一股脑全流进嘴里,分不出是什么滋味。
可能是包间隔音效果好,也可能外头服务生一早受了交代,根本不闻不问。门是外头锁上的,苏安娜根本没地儿跑,只得抱头蹲在门口,她身后传来的声音,她儿子在撕心裂肺地大喊。
“杀人啦……杀人啦!”苏安娜扭头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便又吓得把眼睛捂起来,她是被傅云宪吓着了。
傅云宪压制着许苏,几乎没有表情。瞧着还是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大状模样,只是他抓着许苏脑袋的大手青筋根根暴凸,十分狰狞。
幸亏这场强暴发生前,服务生听见喊声跑了过来。打开门却又不敢进去,几个人只在外面敲了敲门,紧张地问:“傅律……里面没事吧?”
傅云宪这才松了手,苏安娜打开门,夺路而出。
几个服务生进门后,没问发生了什么事,傅云宪也不屑跟人解释,该赔钱赔钱,该送医送医,叫了辆车送走已经魂飞魄散的苏安娜,再叫辆车准备回温榆金庭。
夜里无风,月光渗过车窗,像薄薄一层糖稀。
许苏已经在洗手间里洗了几遍手和脸,还嫌自己身上都是酱油的味道,在宾利车内发酵,他头都疼了。
“你妈在吸你的血,”傅云宪一手夹烟,一手揽着许苏,口吻很冷淡,“不这么吓她一下,你永远过不安生。”
“我明白的。”许苏感到很疲倦,往傅云宪怀里缩了缩,“老太太不像话……是该教育一下。”
最近事情一桩叠着一桩地来,傅云宪没继续说,许苏也没往下问。
比今晚发生的一切更糟心的是白婧的案子。
白婧的案子终于闹上了互联网。
尸检报告显示黄舒莹乃吸毒过量致死,而街边监控录像全程拍摄下来,黄舒莹最后见过的人就是白婧。
白婧心理素质太差,虽一口咬定黄舒莹离开后就再未碰面,但一经吓唬就破绽百出,最后终于崩溃承认,那天两人一起在家吸毒,结果黄舒莹过量猝死,她怕此事影响她正在上升期的事业,最终决定弃尸河中,撇清与自己的关系。
白婧交代的案情与警方初步侦查的结果吻合,但黄舒莹的母亲发了微博。她抨击白婧全是狡辩,是胡说,她的女儿黄舒莹向来乖巧听话,从来没有吸过毒,而白婧本人是个瘾君子,因为嫉妒黄舒莹比她资源多、火得快,所以逼迫她吸毒,过量致死后又抛尸灭迹。
黄舒莹的母亲刚刚痛失爱女,措辞十分激烈,许多地方明显逻辑不通,也拿不出一点实质性的证据,那篇文章写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若无十成十的怜悯之心,观者多半是要发笑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网友倒是阵营分明,有粉丝维护自家偶像的,有跟着起哄说杀人偿命的,也有觉得两个瘾君子都不是好鸟的,反正热闹非凡。
白家现在不缺钱,白默为了捞妹妹,已经咨询了多位律师。其中有一位小有名气的,把自己的胸|脯拍得梆梆响,说最多也就判一个侮辱尸体罪,三年刑期到顶。
白婧现在不过25岁,三年出来也才28岁。可她一天号子不想蹲,一点责任不想担,希望对方为自己做无罪辩护,还天真地幻想风波平息之后可以继续她的演艺生涯。
于是白默又想起了傅云宪,毕竟“刑辩第一人”,名头意味着实力。他一天数个电话找许苏,想通过他请傅云宪接案子,没想到回回都被一口拒绝。
白默骂他狼心狗肺,说你初中那会儿得了病毒肺炎,你亲妈都不管你,还是我妈天天在医院照顾你,你说期末,怕住院太久影响学习,每天往返医院和学校之间打吊瓶,是不是我爸蹬着三轮送你的?
许苏照单全收,嬉皮笑脸地说,我就是狼心狗肺,你找别家律师去吧。
其实每回拒绝白默,许苏都心如刀割,他知道自己已经惹出够多的乱子了。
他帮过瞿凌,帮过高桦,甚至还帮过素不相识的蒋振兴,可说到底这些都是身边过客,帮不帮都没什么打紧的,但顾天凤是谁?顾天凤是他逾越血脉的亲妈。
许苏不敢再想下去,越想越觉出心疼,跟被割裂成几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