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不满其实并非日积月累,而是突然产生的,不满的最初只是发一些牢骚,类似于吐槽那种,内心不见得多反感,但还是想拿出来说一说,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
若换在一千多年以后其实很正常,对同学对同事对领导,背地里难免有些牢骚,牢骚发完后,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人生不会因为这些背地里的牢骚而产生任何变化。
安西大营里也是,对于顾青被严旨训斥,真正不满的是安西军的将领,下面一些中低级将士只是发泄一下口头上的不满,说完以后该操练的继续操练,该吃喝的继续吃喝。
但是高一级的将领却实实在在感到不满了。
在他们看来,这是朝廷向安西军给出的一个信号,这个信号很不好,它有可能在未来短期内对安西军产生人事变动。
人事变动甚至包括顾青可能会被调离安西,朝廷再换一名新的主帅来节制安西军兵马。
将领们最大的担心就是顾青可能会被调离,这对他们来说绝不是好消息。
顾青在安西这一两年,处事公道,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赚钱的手段更是不可思议,难得的是,顾青出手大方,对将士们的奖赏从来都是非常阔绰的,数遍大唐的所有军队,哪支军队像安西军一样,平日里的操练得到好成绩都有实实在在的一贯钱奖励?闻所未闻。
更让将领们衷心服气的是,顾青论功时从来都是公开透明,比如上次全歼吐蕃两万余敌军后,顾青将所有的将领召进帅帐,告诉他们此战的首功是沈田,为何是沈田?因为沈田承受得最艰难,在腹背受敌几乎完全陷入被动应战的情况下,还能分出兵马及时赶来,堵住吐蕃军败退的后路。
然后顾青当着所有将领的面,问众人服不服气。
就凭顾青如此坦荡的做事方式,众将哪有不服气的,跟着这样一位主帅,将来若有战事,绝对不担心主帅会抢功冒功,好处给足,功劳也给足,无战事时平易近人,待之以兄弟,这样的主帅简直已经完美了。
朝廷若将顾青调走,谁知道接替他的主帅是个什么德行,无论谁来代替顾青,众将都会觉得远远不如顾青。
这就是顾青的魅力,无声无息间,他已收服了军心。
入夜,静谧无声的安西大营,营帐内的油灯已熄灭,将士们却仍无睡意,都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帐篷顶,窸窸窣窣的说着悄悄话。
“火长,你说如果顾侯爷被调离安西了,我们咋办?”一道年轻的声音轻声道。
黑暗里,火长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吃兵粮,杀敌人,还能咋办,上面的事情咱们又决定不了。”
年轻的军士叹息道:“顾侯爷挺好的,陛下为何要训斥他呢?”
旁边立马一片附和的声音:“就是,侯爷多大方呀,又不跟咱们见外,只要操练肯拼命,还能白拿一贯赏钱,吃肉管饱,咱们当了这些年的兵,何曾见过如此大方的主帅。”
“呸!你也就惦记钱和肉,我最佩服侯爷的是,他肯和我们这些糙军汉一同操练,爬沙地,攀高墙,练单杠,每一样都不比咱们少做,踏踏实实的做完了,虽然没咱们做得快,可人家至少做了,一军主帅,麾下数万兵马,谁会像侯爷这般与咱们同甘共苦?这些年我见过不少主帅,唯独只服侯爷一个。”
“我啊,对侯爷服气是因为他够仗义,知道咱们军伍汉子的疾苦,也知道护着咱们。你们可知咱们大营这些战马兵器和粮食是谁弄来的?侯爷两年前上任安西副帅,你们可知他从长安带来了多少东西?一万匹战马,两万石粮食,还有成倍的兵器箭矢,啧,不愧是长安的权贵,带兵都带得如此富裕。”
“没错,有了侯爷带来的战马兵器和粮草,咱们上次伏击吐蕃两万贼军才如此顺利,全都是骑马,一个旗号亮出去,四面八方皆是咱们大唐的骑兵冲锋,不到一个时辰就将吐蕃军冲垮了,若换了侯爷上任之前的安西军,骑兵只有不到一万人,想要如此完美的伏击吐蕃军,做梦吧。”
营帐内,将士们七嘴八舌议论着顾青的种种优点,气氛越来越热烈。
聊了许久,营帐内忽然一静,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已渐有睡意时,一名军士忽然幽幽一叹:“大营里袍泽们都说侯爷可能会被陛下调离安西,侯爷若离开,接替他的不知是哪位主帅,会不会像侯爷对咱们一样好……”
另一名军士语气微微有些激烈道:“不可能比侯爷好,世上还有哪位主帅能像侯爷那般对咱们,侯爷那才是真正的爱兵如子,我这辈子只愿给侯爷卖命,若换了其他人,哼哼。”
“明明是哥舒翰的错,为何要算在咱们侯爷头上?长安的那位天子真是……”
话没说完,一直沉默不语的火长忽然暴躁地道:“闭嘴!不要命了吗?侯爷身边有监军,有御史,都是天子派来盯着侯爷的,你想死不拦着你,不要口无遮拦害了侯爷!”
营帐内的将士们顿时惊觉,纷纷闭嘴不敢再说话,夜色渐沉,大家纷纷睡去。
…………
同样的议论在安西军的各个营帐里皆有发生。
顾青作为安西军的主帅,又是极得军心的主帅,他的去留直接关系所有将士的利益,李隆基的训斥罢官圣旨在安西军内产生了极大的不安,一夜之间,各种传闻和谣言在各个营帐内悄然产生。
安西节府。
裴周南面沉如水坐在屋子里,他的面前站着一名披甲武将。
武将是他从长安带来的一千骑队的将领,名叫陈树丰,在长安时只是一名旅帅,出京前被升为校尉,裴周南带出长安的一千骑队就由他掌管。
陈树丰身材并不高大,容貌也颇为普通,在长安时并不起眼,来安西也不过是上级武将的任命。
屋子里只有裴周南和陈树丰二人。
裴周南脸色阴沉,眼神里闪烁着不安的光芒,陈树丰面无表情,右手按在腰侧的剑柄上。
“查清楚了?没有错漏冤案?”裴周南沉声问道。
陈树丰低声道:“查清了,自顾侯爷接旨后,安西大营军心动荡不安,将士们的议论颇多诋毁君上之处,末将所查到的或许只是凤毛麟角,实际上议论君上和朝堂的人只会更多。”
裴周南沉默片刻,缓缓道:“可曾查到是否有人背地指使将士们故意议论君上?”
“末将并未查到指使之人,按目前将士们的议论内容来看,应该是他们自己议论,似乎并无人背后指使。”
裴周南稍稍安了心,神情依旧难看道:“此风不可长,若任其议论下去,难保安西军不会哗变,若出了事,你我都难辞其咎。”
统治者对军队向来是非常敏感的,而军队这个群体往往有着普通人无法理解的心理和行为,一个小小的流言往往都会造成一场海啸般的哗变,所以裴周南和陈树丰才会对如今安西军将士的议论如此重视。
陈树丰低声道:“裴御史,此事当如何处置?”
裴周南拧紧了眉,道:“顾侯爷向来不讲道理的维护麾下部将,若请他来弹压将士议论,恐怕他也不愿干,若咱们绕过顾侯爷直接处置安西军将士,顾侯爷更不会答应,但咱们又不能容许安西军如此目无君上议论下去,此事倒是难办了……”
陈树丰沉声道:“裴御史,咱们是奉旨监视安西军的皇差,安西军心不稳,正该由我们出手弹压,顾侯爷可没道理拦着咱们,他难道不怕同罪吗?”
裴周南苦笑道:“若顾侯爷是讲道理的人,我何至于如此为难,上次被他坑过一次后,我便对他多少有些了解,顾青这个人,从来不会拘泥于规矩和王法,他表面上似乎是个守礼知法之人,为人也温和谦逊,可一旦触及到他的利益,他会立马翻脸不认人,不惜以命相搏……”
“咱们弹压安西军议论,与顾侯爷的利益何干?”
“他是安西军主帅,在他的眼里,安西军就是他的利益,他可以对将士又打又骂,但旁人绝不允许碰他们一根手指头,否则便是他的生死大敌,陈将军,你也来安西这么久了,难道还没了解顾青的为人品性吗?”
裴周南揉了揉脸,苦笑道:“此事必须马上解决,但又不能激怒顾侯爷,难上加难啊。罢了,我去与顾侯爷商议一下,若能说服他,咱们便动手治几个害群之马,平息安西军的议论。”
…………
顾青忙着研究燧发枪的撞击机件和火药的提纯问题,已经几天没出帅帐了。
韩介见他这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心里有些着急,终于在今日不由分说将顾青强行拉出了大营,进了龟兹城。
“不要拉我,不要强迫我,让我继续工作,工作使我快乐……”顾青脑子浑浑噩噩地道。
“侯爷,您已多日没见那位客栈女掌柜了,女掌柜让人带了话儿,她想您了……”韩介面不改色地编着瞎话。
“呸!她那是想我吗?她是馋我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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