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五醒来时,两军仍在激战。
神射营步步逼近,左右侧翼叛军的疯狂反扑已被蜀军顶住,叛军伤亡过半,中军营盘摇摇欲坠,无数的尸体堆积在战场上,残肢断臂尸山血海,地狱的景象亦不过如此了。
阿五睁开眼,看到一名胡须花白的老将正静静地盯着他。
老将神情已经很疲惫了,眼里布满了血丝,目光说不出的灰败,这场注定失败的战事已让他身心俱疲。
见阿五睁开眼,安守忠捋了捋白须,淡淡地道:“你是何人?为何闯阵?”
阿五挣扎起身要行礼,被安守忠摇摇手制止了,道:“躺着说话,你受伤不轻,能从万马军中捡条命回来,你算是造化大了。”
阿五只好躺着,看向安守忠道:“末将……名叫李重山,是长安城史大将军麾下校尉,奉史大将军之命,向安帅传令……”
安守忠没急着问史思明的军令,反而打量了他一番,道:“你是从长安城来的?”
“是。”
“两军激战,万马军中敢一人独闯,史大将军麾下竟有如此神勇之小将,按说早该名动三军,老夫为何从未听说过你?”
阿五虚弱地道:“末将只是无名之辈,在史大将军身边干点跑腿打杂的活儿,今日是被逼无奈,若军令不能传到,末将必会被斩首,故而豁出了性命一博。”
安守忠嗯了一声,道:“倒也合理,史大将军有何军令?”
阿五道:“史大将军说,今日之战是李亨与顾青联手而为,是早就商议好的战策,意图将我十万义师腹背受敌,全歼于潼关,史大将军说,事已不可为,请安帅速速退兵,大军退回长安,暂避锋芒,待来日集齐兵马,与敌军决战于长安城下。”
安守忠皱眉道:“史大将军要老夫退兵?”
“是,马上退兵,突出安西军重围,为义师多保存几分实力,以图来日。”
安守忠点了点头,苍老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他的眼神疲惫但锐利,不停地在阿五的脸上来回打量,嘴角的笑容越来越神秘。
随即他缓缓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柔:“这位年轻人,告诉老夫,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阿五表情适时露出惊愕不解之色:“安帅,末将是史大将军派来的呀。”
安守忠哈哈大笑:“年轻后生,终究是嫩了点儿,老夫六十许,活了大半辈子,在老夫面前可糊弄不过去,说实话吧,念你身手神勇,胆色不凡,老夫可饶你活命,若愿归降,老夫可将毕生本事传你。”
阿五仍疑惑地道:“安帅何出此言?若不信末将的身份,末将怀里有身份令牌,可证明末将所言不假。”
安守忠笑着摇头:“老夫不信什么身份令牌,那玩意儿随地可捡,你既是史大将军身边的人,老夫只问你一句,史大将军最喜欢的马叫什么名字?”
阿五抿紧了唇,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临危受命,根本来不及准备充分,阿五的目的不是卧底,而是刺杀,也不必做太多准备,能混入安守忠身边便足够。
安守忠声音愈发轻柔:“后生,看你年纪不大,胆色倒是老夫生平仅见,莫非你是安西军派来的?顾青身边英雄辈出,风云际会,我义师有此强敌,难成大业……”
阿五知道再坚持欺瞒已无意义了,嘶哑着声音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安守忠叹道:“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若连这点相人的本事都没有,这辈子算是白活了,更重要的是,老夫与史思明多年同僚,他的身边有些什么人,世上没人比老夫更清楚,你闯敌阵的表现太神勇了,史思明身边不可能有你这号人,这是你最大的破绽。”
阿五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没想到破绽竟然是自己太出色……
安守忠悲凉地一叹,道:“说来有些可悲,老夫看出你的破绽竟是因为笃信我义师人才凋零,不可能出现你这样的少年英雄,呵呵,果真是大势已去,日薄西山了。”
语气充满了悲观,此时战场上的情势已充分说明叛军的实力急转直下,来日无多了。
话刚说完,安守忠身边的亲卫忽然拔刀出鞘,无数柄横刀架在阿五的脖子上,令他动弹不得。
阿五也不想动弹,他仍在等机会,只要没死,一切皆有可能。
安守忠盯着他的脸,摇摇头道:“可惜了如此人才,竟是敌人,若能为老夫所用该多好……”
一名亲卫问道:“安帅,要不要杀了他?”
安守忠迟疑了一下,道:“小后生,你可愿……”
话没说完,阿五飞快地道:“不愿。”
安守忠眼中闪过一道杀机:“既然不愿归降,就莫怪老夫心狠了。”
…………
战鼓隆隆,号角呜咽,神射营再次向前推进了数百步。
叛军不得不一边后退一边抵抗,中军的帅旗仍稳稳地扎在原地。
孙九石站在神射营前阵,身旁的神射营将士们不停地放枪,装弹,换位,推进,孙九石却只是木然地跟随着队伍往前走,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帅旗。
按理说,两军交战,帅旗和主帅的位置不可能如此靠近前沿交战的阵地,但此刻叛军已是节节败退,神射营快速推进,已将叛军中军击破了一半,叛军的帅旗自然无可避免地暴露在孙九石的视线中。
虽在视线中,但叛军的帅旗还是超出了燧发枪的射程,孙九石有些焦急,他已看到阿五闯阵混入了叛军阵营里,也看到那位白胡子老将忽然翻脸,亲卫们拔刀架住了阿五的脖子。
孙九石有些失望,看来阿五已失败了,刺杀敌军主帅的行动付诸东流。
但孙九石有些不甘心,他对自己的枪法非常自信,若能推进到射程内,他有把握一枪干掉那个白胡子老将。
比划了一下双方距离,孙九石眨了眨眼,然后大吼道:“来人,去请马燧将军速速来此,有大事相商。”
很快浑身血迹伤痕累累的马燧策马而来,马燧已经很疲累了,身上不知受了多少伤,值此战事紧急关头,叛军不撤,马燧也不能停手,杀得脑子麻木了也只能继续。
“有事快说,就差一口气了。”马燧喘着粗气道。
孙九石指了指前方叛军的帅旗,道:“马将军,咱俩合伙干件大事……看到那白胡子老将了吗?”
马燧瞥了一眼,道:“看到了,怎样?”
“他便是叛军主帅安守忠,只要杀了他,叛军必然全线溃败,袍泽们也能减少无数伤亡。”
马燧仔细看了一眼,道:“有点远,你有何想法?”
孙九石笑道:“马将军调拨一两千骑兵,朝那面帅旗发起冲锋,我骑兵紧跟其后,不必冲入敌阵内,只要距离接近了,你们冲锋之时,我便一枪把那老家伙干掉。”
马燧沉吟了一下,道:“有多大把握?”
孙九石呵呵笑道:“碰个运气而已,没多大把握,但值得一试。马将军意下如何?”
马燧的回答非常痛快,毫不犹豫地道:“好,碰个运气,丑话说在前面,我麾下部将只冲锋一里地,一里之后马上撤回,我不能拿将士们的性命赌这件没把握的事。”
孙九石算了算距离,道:“一里地足够了,已在两百步内。”
马燧点头,掉转马头便从侧翼抽调了两千骑兵过来。
孙九石也上了马,仔细检查了自己的燧发枪,然后朝马燧点了点头,马燧举起手中的长戟,直面叛军中军,暴喝道:“兄弟们,随我冲一次,教叛贼们见识一下我安西军之神威!”
筋疲力尽的两千骑兵打起精神,轰然应和:“杀——!”
两千骑兵列阵冲锋,朝叛军中军发起了冲锋。
叛军的前阵全是一排盾兵,神射营太厉害,他们冲又冲不进,撤又不能撤,只能用盾牌消极抵抗,节节败退。
见安西军忽然改变了战法,竟然以两千骑兵发起正面冲锋,叛军不由大惊,纷纷往后撤退,接着漫天箭雨朝安西军骑兵射去。
孙九石吊在骑兵末尾,随着马燧所部骑兵策马奔行了快一里地,然后忽然勒住马,平举起燧发枪,冷静地瞄准了帅旗下的安守忠。
调整呼吸,任由叛军的箭雨射在自己的铠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肋下忽然一麻,孙九石闷哼一声,他知道应该有箭矢射中自己了,但没关系,此刻他要干一件大事,这件事干好了,便是一桩大功。
屏息静气,当自己与枪融为一体时,孙九石忽然扣动了扳机。
砰!
白烟甫升,帅旗下的安守忠肩膀中枪,痛苦地栽倒在地。
安守忠的亲卫此刻正用刀压着阿五,正打算砍下他的脑袋,骤然事变,亲卫们大惊,一时竟顾不得杀阿五了,十几名亲卫下意识地将安守忠围在中间,用自己的肉身保护主帅。
正在此时,受伤颇重的阿五忽然睁开眼,暴起身形冲向安守忠,一名亲卫大惊,举刀便劈,阿五侧身躲过,一手扣住亲卫的手腕,另一手顺势夺过亲卫手中的横刀,横刀在手,反身一劈,亲卫倒地。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知练过多少次,阿五这辈子仿佛就是为了此刻而生。
另外十几名亲卫纷纷冲上前,阿五却反手横劈一刀,众亲卫下意识地闪避,接着便看到一阵漫天花雨般的刀光,阿五整个人藏在刀光中,脚下飞快猱身而进,电光火石之间,阿五竟已冲破了亲卫的保护圈,来到倒地的安守忠面前。
眼中冷光一闪,阿五手中的横刀飞快朝安守忠的心脏扎下,安守忠本已受了伤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横刀扎破了铠甲的护心镜,刀尖刺破了肌肤,刺入了心脏。
安守忠瞋目裂眦看着阿五。
阿五表情冰冷,眼中没有任何人类的色彩,像一只刚刚咬断了猎物脖颈的孤狼,正无情地等待猎物死去。
临死前,安守忠终于明白了什么,苍老的身躯不由控制地抽搐起来。
亲卫们惊怒回身,无数刀剑朝阿五劈刺而去。
奇怪的是,阿五不逃也不躲,脸上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表情透出一股深深的轻松和解脱,瞬间便有无数刀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阿五伫立不动,脸上的微笑却一直不曾消散,最后刀剑抽出,阿五的身躯重重扑落在地,再也没了声息。
眼中的瞳孔剧烈放大,又缩小,最后一抹落在眼里的景象,是远处渐渐西沉的残阳,残阳如血一般通红,整个世界都变得妖艳起来。
阿五不怕死,只是今日忽然有些舍不得死。
多活一天该多好,世上第一次有人跟他说,把他当成兄弟……那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度。
瞳孔越来越缩小,最后消失无光,像失去了光源的明珠,永寂于黑暗之中。
亲卫们与安守忠有着多年主仆之情,深恨自己大意之余,举起刀剑便待将阿五碎尸万段,却被安守忠阻止。
“安帅——!”亲卫们跪地大哭。
安守忠嘴里不停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心脏正中插着的一柄横刀没人敢拔出来,他的脸色惨如金纸,看了旁边阿五的尸身一眼,露出了恍然的惨笑。
“原来……他是,死士。老夫死得不冤。”
最后安守忠也永远闭上了眼睛。
将军难免阵前亡,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是这般死法。
…………
视力极佳的孙九石已看到了叛军帅旗下发生的一切,见安守忠已死,不由兴奋嘶吼道:“安守忠已死!安守忠已死!”
正在前方冲锋的马燧一愣,见帅旗下围了一圈神情悲痛的亲卫,那位白胡子老将静静地躺在地上不动弹,马燧大喜之下立马改变了计划,举刀高呼道:“敌将安守忠已死,随我冲破他们的中军!”
两千骑兵纷纷高喝道:“安守忠已死!”
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战场,叛军原本已被安西军打得节节败退,全靠安守忠的威名在强行压着他们,令他们不敢败逃,此刻听到安守忠已死的消息,叛军终于军心崩溃,开始全线败退。
神射营将士加快了脚步向前冲锋,左右侧翼的蜀军顿觉压力大减,因为所有正在与他们拼杀的叛军全部掉头逃跑了。
乱军之中,马燧一马当先,冲破了叛军中军,安守忠的亲卫们抬起他的尸首也掉头逃走,马燧扬起长戟奋力一挥,安守忠的帅旗应声被砍倒。
帅旗倒了,军心更是一溃不可收拾,本来对安守忠已死这个消息将信将疑的叛军见帅旗都倒下了,立马变得绝望,转身便跑。
兵败如山倒,漫山遍野的溃逃景象,如同大灾来临之前的动物迁移,既壮观又悲凉。
安西军阵内的战鼓隆隆擂响,这是乘胜击敌的命令。
相峙了整整一天的潼关会战,终于在日落时分决出了胜负。
十里外站在高地观察战况的顾青,从叛军全线败退的那一刻起,便已知道此战胜利了。
顾青有些疲累地往椅子上一坐,瘫软地叹了口气,道:“终于结束了……”
段无忌兴奋地道:“恭贺公爷,此战大胜,江山定鼎!”
顾青懒洋洋地没了力气,虽然没有亲自上阵拼杀,可他也承受了极大的压力,消耗了太多脑力,骤然松懈下来,顿觉浑身无力。
段无忌犹自兴奋地道:“公爷,潼关一战,叛军至少折损七八万,此战已胜,叛军必然守不住长安,以安庆绪和史思明的性子,不会冒险守长安城,定会弃城渡河北撤,有此一战,黄河南岸咱们已全线收复,长安城也在咱们的掌握之中了。”
顾青半阖着眼,道:“传令将士,追击二十里马上撤回来,穷寇莫追,不要在最后关头栽了跟头。”
“是。”
“再派斥候告诉曲环和李嗣业,叛军已败退,让他们守住禁沟口,狠狠地收获一拨,将来收复河北时也能少一些阻碍。”
“是。”
“再派个人给思思传令,我要吃肉,大块大块的肉,什么肉都吃,煎的炒的烤的,一定要色香味俱全,否则军法无情……”
“是……呃?啊,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