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脚下!”
窦晟挣扎着起身拍亮屋里的灯。光线骤亮,谢澜下意识闭上眼躲避,脚悬在离地几毫米处。
过了一会,他才缓缓睁开眼,看向面前的地板。
惨、不、忍、睹。
一碗螺蛳粉基本把床这一侧的空地都洒了个遍,有汤有料,红的黄的绿的黑的白的搅在一起,令人叹为观止。屋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臭得不算很强烈,但却十分浓郁,仿佛放置一百年不会消失。
别说用中文,谢澜就算用英语难以表达此刻受到的震撼。
窦晟就站在床边。两人僵持之时,趴在枕边的梧桐站了起来,粉嫩的鼻子快速嗅了嗅,而后猫身一僵。
谢澜清楚、真切地看见它干呕了一下,用车子明的话说——yue了。
梧桐夹着尾巴,扑通一声跳下床,踩着侥幸未被弄脏的地板,贴墙边迅速离开了这个房间。
猫影消失的一瞬,谢澜怒从中来,一把薅向窦晟的衣服领子。
窦晟惊道:“唉唉!我没站稳!”
话说晚了,谢澜压根没想到他重心全在一只脚,这一拽,他失去平衡扑了下来,而谢澜人在半空,两人一起玩完。
谢澜失衡向后仰去,视野里窦晟的脸遮住了头顶刺眼的灯光,或许是视距太近了,明明是背光,阴影中的那个轮廓却好似比白日更清晰一些。
嗵地一声,两人面对面错开砸在了一起。谢澜被窦晟半边身子压在底下,窦晟的胯骨狠狠地撞在他侧腰上,硌得生疼。
谢澜好像被砸懵了,半天都没出声。
窦晟的睡衣他手臂上轻轻地摩擦,很软和,这样对比,就显得硌在他腰上的胯骨格外硬邦邦,不仅硌得人疼,让人心底有些莫名的燥。除了胯骨,另一个突兀的是窦晟斜在他两腿之间的一条腿,以及和他脚若即若离搭在一起的另一只脚。
谢澜一直守着的舒适距离再一次被突兀打破,他能听见窦晟落在他耳边的呼吸声,甚至能闻到窦晟发丝间透出来的洗发水的薄荷味。
过了好半天,窦晟才抬手撑着床垫,那条斜压着他的腿跪了一下,用膝盖把身体顶起来。
他起身后瘸着往旁边挪了一步,低声解释道:“我刚被你踹下去时脚崴了,站不稳。”
“好意思说?”谢澜下意识道。
窦晟没回怼,好像也有些发呆,屋里有种令人尴尬的沉寂。
过了好一会,谢澜大脑才恢复工作。
“脚崴了?”他低头看向窦晟的脚腕,“没事吧?”
窦晟叹气,扭头一瘸一拐往隔壁走去,“不知道有没有事,我先收拾一下地板,怕我妈发火。”
“…………”
谢澜对着一地狼藉,不知为何大脑有些发懵。
懵到他甚至好像闻不到那股味了似的,可能是已经熏麻了。
“你就不怕我?”他下意识追问。
窦晟在隔壁无比淡定地说道:“你有什可怕的。你这尊重中华美食文化,明白咱们做视频这一的意义,我妈的想跟你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她要是像你一样有深度,就不会难为我了。”
谢澜:“?”
上一波还没反应过来,被这一波震住了。要这一说,搞得好像还是他的错,是他对不起窦晟的信任似的。
谢澜坐在床上放空,薄薄的一层黑背心贴在皮肤上,刚才被窦晟胯骨硌着的地方还留着一丝异样的感觉。他趁窦晟不在,飞快掀开背心往腰上看了一眼。
——没红没青,没有任何异常,不知道那种奇怪的存在感是从何而来。
窦晟很快就回来了,左手拎着拖布,右手拎着水桶,睡衣脱了,只剩下一件和谢澜一模一样的黑背心。他一瘸一拐地过来,把水桶往地上咣当一放,俯身开始拖地。
背心贴合着窦晟的轮廓,右侧那枚肩胛骨就在谢澜眼前,连带着肩臂上的肌肉线条,随着拖布推拉而起伏。
刚才两人摔倒时砸那一下,好像把谢澜砸出了某种奇怪的联想力,他像是忽然间对窦晟整个身体骨架都有了感知,或者说有了好奇,目光下意识朝他的胯看过去,而后看到大腿,再向上看到他的腰、肩膀锁骨。
谢澜忽然发现窦晟锁骨周围泛着一层很淡的红色,再往上,颈子,耳根,都有点泛红。
“你热么。”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其实他自己很热。
可能是夏天真的要来了,凌晨竟然会觉得热。
窦晟动作停顿了一下。
片刻后他继续拖地,把浸脏了的拖布放到桶里清洗,淡淡道:“不热啊。你热?”
谢澜没再说话,过一会他视线落在窦晟没有施力的那只脚上,“你放着,我来吧。”
“不用。”窦晟立刻摇头,做出一个伸手要把他摁回去的动作,然而手没碰到谢澜肩膀犹豫了,片刻后缩回去淡淡道:“崴一下没多大点事,你胳膊金贵,算了吧。”
谢澜只能呆在床上,看着他拖了一半的地,拎着桶出去换水。隔壁卫生间里水声哗啦啦不断,周遭静谧,他这会才忽然又想起来,现在是半夜。
他头脑有些懵,下意识戳开手机。
b站首页左上角推的第一个视频竟然是公子夜神的,打了活动征稿的tag,视频标题是《我精心做了一顿饭,却惨遭暴打》
这种标题噱头十足,确实挺让人想点进去。视频才发出来四个小时,这会播放量已经快到二十万了,算是夜神近期数据表现最好的一条,难怪被推到了首页。
隔壁水声停了,谢澜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
他有点心神不宁,倒不是因为公子夜神这条视频,而是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
可能还是因为腰被硌那一下的缘故——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被窦晟胯骨硌到的地方有点不自在,说不出是痛是痒,总归哪哪都不对劲。
谢澜刚想掀开背心再仔细看看,窦晟拎着水桶拖布回来了,他只好作罢。
窦晟把桶一放,边继续拖地边说道:“对了,这种整蛊视频你之前看到过吗?这种视频其实不好做,人的自然反应很难控制,像刚才这样,你比我预期的更早醒来,反应更强烈,瞬间就把气氛拉高然后结束了。虽然节目效果不错,但是撑不起来一个完整的视频。”
谢澜心神不宁,听不太进去他说话,只是看着他的侧影出神。
窦晟用拖布当拐棍撑在地上,继续道:“要不我们干脆拍个有脚本的吧,你在我吃到中途醒来,按照脚本去表演。假不假无所谓,等正片播放完毕,我们再把刚才的真实反应放在结尾,直接跟大家说前面是剧本,后面是实际,你觉得怎么样?”
谢澜愣了一会,“你要用刚才的素材?”
这会儿只要一想到刚才那个素材,谢澜就能立即回忆起他俩摔在一起的样子,甚至还能回忆起被窦晟半边身子压在底下的感觉,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窦晟一怔,“不能用么?哦,你不想让人看你睡觉的样子吧?其实我刚在镜头里看了,你躺在那也挺上镜的,真的,就只有肩膀及以上露在被子外,你肩膀线条又很好看,因为你的锁骨比一般人要挺……”
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在自己的锁骨上比划了一下,谢澜目光扫过去,忽然想是被烫了一下似的,立刻道:“不!”
这一声比他平时说话高了几个度,出口后他自己吓一跳,顿了顿才摇头道:“别用这个素材了。”
窦晟表情有点懵,“为什啊?”
谢澜皱眉道:“反正我不想用这个素材,算了吧。”
窦晟表情有点僵,半天都没说话。
谢澜感觉刚刚被压下去的那点躁上来了,他说不出是什感觉,就觉得心口像有针扎一样。不是生气,不是反感,而是一种很难诉诸于口的不安。
他非常想冲出去跑上几公里,一口冷风直灌肺底。或者干脆点,扒开窦晟的裤腰,看看他胯骨上是不是长了刺,怎么能把人硌得那么难受。
他顿了顿,索性从床的另一个方向下地,去把窗推开了。
——外头没有任何一丝风。
屋里微妙地静谧了一会。
许久,窦晟才笑了笑,“这屋味太冲了,把你搞得烦躁。今晚去我屋睡吧。”
“不用。”谢澜飞快说。
他话出了口才后悔,不知道今晚是怎么回事,他就像是被调高了默认音量的机器人,只会用平时压根达不到的音量重复说“不”、“不用”这些话。
窦晟没吭声,许久,低下头继续拖地。
谢澜回头看着他,发现他那只崴到的脚在地上踩实了,拖地速度也比刚才快不少。他飞快拖完一轮,拎着桶又回屋换了桶水,回来又沉默地最后拖一遍,直到地板上没有任何污渍,甚至因为一层水光而有些锃亮,映出窦晟高瘦挺拔的身影。
窦晟拎起水桶道:“那就算了,这个视频我换个创意拍,打扰了,你睡觉吧。”
他的声音很冷,谢澜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拎着桶走了。
而后,隔壁房门不轻不重地一响。
安静的楼,只有谢澜的房门大开,敞向空荡荡的走廊。
谢澜愣了好一会。
这就生气了?
为什?
他蹙眉对着门外发了好一会呆,刚要走回床边,隔壁的卧室门忽然又开了。
窦晟拎着一袋新的螺大王,拿着另一台相机走到谢澜门口,冷道:“这屋的味道是我弄的,家里其他两间客房都干净,你随便找一间睡吧。”
他说着就兀自拿着东西往楼下走去,谢澜忍不住问道:“为什生气?”
“你管我。”楼下传来冷冷的回答。
谢澜皱眉跟上去,“那你现在要干什?”
“录一个新的视频。”窦晟在厨房门口转过头来,冷眉冷眼看着他,“不是不出恶搞视频就混不下去,我的粉丝文化素质全站第一,我正儿八经做一个螺蛳粉吃播,宣传一下广西非物质文化遗产,能没人看吗?”
谢澜呆了一会,“什?广西非什……文化什?”
窦晟直接进厨房道:“说了你不懂。”
厨房里很快就传来烧水的声音,窦晟虽然生气,但没摔门,门还是敞着的。
谢澜看他熟练地把相机三脚架架在锅边,换了几个不同的角度拍水逐渐沸腾,等水沸腾后下粉,抖开,给特写,手持相机三分钟后又关火捞粉,挑出来放在一个碗里,再起一锅烧水,把调料丢进去,再下粉。
窦晟煮粉的一套流程很熟练,最后转身丢垃圾时,谢澜发现他有一包料包没放,直接就扔进了垃圾桶。
锅很快沸腾起来,热气弥漫,窦晟把螺蛳粉端到桌面上,用一个盒子抬高,把相机拿来架好。
而后,他抬头冷冷地看了谢澜一眼。
谢澜立刻皱起眉。
他不是没有脾气,窦晟朝他看过来,他转身就走。
可他走到楼梯底下,忽然听到厨房里呼噜噜吸粉的声音,忍不住停住了脚。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回去,站在门口低调探头,卡着刚好能看见窦晟的视角。
机位很近,窦晟没对镜头说话,专心吃粉。
刚出锅的粉应该很烫,但他不介意,收音器别在背心领口,他端碗呼噜噜地喝汤,潇洒利落地吸粉。青春期的男生吃起饭来最是不拖沓,很有煽动性,让人看着都觉得饿。
谢澜下意识吸了吸鼻子,不知为何,这次煮的粉好像一点臭味都没有了,只有鲜香。大半夜的,甚至有些诱人。
他站在门口光明正大地偷看窦晟吃粉,看着他挑粉时手指捏着筷子远端,腕骨轻动。吞咽时喉结在白皙的颈子上轻轻地滑。
约莫三五分钟后,窦晟长吁一口气,起身从冰箱拿出一罐冰可乐,一瘸一拐地回到镜头前,单手嘭地打开,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而后他舒适地打个气嗝,冲着镜头抬了抬下巴,可乐罐哒地放在桌上一瞬,另一手利落地按下了停止键。
一个视频,不说话,运镜随意,但情景感十足,很有少年气。
窦晟关机后又在座位上坐了半分钟,神色依旧冷漠,忽然抬眸向谢澜这边看过来。
谢澜正要再度转身离开,他就站了起来。
“锅里给你留了一口,爱吃就吃,嫌弃的话就扔。”他随手把碗筷捡进洗碗机,从谢澜身边擦过,留下淡漠的一句。
谢澜愣了一会才说道:“你刚才那台相机落在我房间了。”
“放着吧。”窦晟趿着拖鞋上楼,“我相机多得是。”
随后,楼上卧室门一关,房子里静谧下来。
这人脾气太大了吧。
谢澜忍不住皱眉,转身想走,忽然想起什。
他顿了一会后才转身进厨房,拿了一个碗,把窦晟闷在锅里的粉盛出来。
屋里静悄悄的,谢澜开动前忽然觉得有些孤独,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许久,轻叹一声,掏出手机勉为其难地戳开公子夜神那个视频。
螺蛳粉的味道跟想象中不太一样,或者说,少了那种臭味,螺蛳粉本身就还挺好吃的。汤汁味道很鲜,粉很筋道,比西门外的米线米粉要特别一些。
谢澜吃着吃着觉得窦晟可能没骗他,这真是什非……反正是个有族文化特色的东西。
他无奈叹气,边吃边把夜神的视频进度条往后拉,看一会,往后拉。
平心而论,夜神这个视频的节目效果确实做得不错。他花不少钱去进口超市采购了生火腿、黑松露那些食材,用了很诡异的调料,做了一桌黑暗料理给爸妈吃。创意很普通,但前后情感对比拿捏得不错,就结尾被暴揍的半分钟而言,起码做到了纯粹的喜感,挺好笑的。
谢澜对着面前的空碗手机长叹一口气。
要是这样的话,窦晟这个纯吃播视频,估计会被压。
那怎么能行呢。
人间绝帅窦怎么能向贱人低头。
谢澜把空碗捡进垃圾桶,抬头看看头顶的天花板,叹了口气。
其实他隐约知道窦晟为什生气,但不那么确定。
凌晨三点,整个房子都安静下来了。
楼上楼下没有任何声音,楼两间卧室的门缝下都是一片漆黑。
但谢澜没睡,他开着台灯坐在桌前,桌上摆着窦晟落在他房间里的那台相机,存储卡抠出来放在读卡器里,另一端连着ipad。
ipad是窦晟的,白天放在他书包里了,这会刚好拿来用。
平板电脑自带的剪辑软件很一般,没有鼠标操作更麻烦,但好在刚才那个素材只有1分半,即使是精剪也没多大工作量。
谢澜做得很用心,窦晟刚才的吃播有一种静中取动的场景美,有股脱离于生活的寂静,那么作为结尾的彩蛋,这个视频自然是反差越大越好、气氛越爆笑越好,这样大落大起的情绪才能直接拉爆节目效果,把隔壁单纯搞笑比得什都不是。
谢澜的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动着,像拉小提琴一样灵活。他挑选了活泼搞笑的bgm,在里面混了几个有提示效果的铃铛,分别加在自己两次翻身的时刻。而等到自己最终醒来、回身暴起时,他甚至还给自己窦晟加上了大头特效,在泼洒出去的螺蛳粉上描了一圈白边,画上放射线,随着螺蛳粉一寸一寸地下落,重新推拉视频节奏,最终做成了两分钟的彩蛋。
一切都搞定时,已经凌晨四点了。
谢澜抻了个懒腰,索性进浴室里洗了个澡。
热水洒在身上,谢澜站在花洒下有些放空。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是绝对、绝对不讨厌窦晟这个人的,甚至对窦晟有明显超越其他人的包容,只是在某一瞬间,他会本能地想跑,无控制。可能这就像二猫和大猫的关系,猫刚来到大猫的地盘,愿意接受大猫舔毛,但在大猫靠近时,是会有一刹那的颤栗。
而且刚才摔倒时的姿势确实有些……古怪。
是他不想去回忆的古怪。
谢澜把头发吹干,从浴室里出来,拿上那个ipad。
想了想,抱上了自己的枕头。
4:30。
谢澜站在窦晟房门口,看着那个“今日营业结束”的牌子,犹豫了一下,是低声道:“睡了。”
屋里几乎瞬间响起冷冷的回复,“干什。”
周遭安静了几秒,而后那个声音顿了顿又说,“没有螺蛳粉了,想吃自己煮去。”
“?”
谢澜有些懵,恢复正常音量道:“我不吃螺蛳粉。你没睡么,我进去了?”
屋里没回应,过一会,里头才传来窦晟从床上走下来的声音,几秒种后,门一开,窦晟背后的月光一起出现在门口。
周遭昏暗,淡漠的黑眸在看见谢澜抱着的枕头一瞬怔了下,而后那丝冷漠好像一下子淡去了不少。
许久,窦晟才问道:“你要干什?”
“失眠了,屋里臭得我睡不着,过来找你一起睡。”谢澜嘟囔着直接撞开他从门口挤进去,把枕头往窦晟床上一扔。
嘭一声。
窦晟仿佛僵在了门口,过好半天,才缓缓把门带上。
“这会愿意过来了?”他语气仍不太热情,“告诉你啊,过了那村没……”
话音戛然而止,他回过身,对着谢澜一愣。
谢澜已经上了床,带着枕头蹭到里头靠窗那一侧,躺下了。
“过了什村?什意思?”他随口问。
窦晟:“……没什。”
谢澜坐着拍了拍床,“我发现你这人有点别扭,我刚才是摔跤摔得有点懵,没反应过来你就开始生气。哦对了,这个素材我剪出来了,你可以放在吃播的最后,观众们都喜欢反转。”
这回换窦晟懵了,“剪出来了?”
“对啊。”谢澜随手把ipad往他枕头上一丢,“我好吧?”
他一把扯过窦晟的被子盖在身上,背对着他躺下,打着哈欠道:“不用太感谢,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怪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