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火车出发只有三个多小时,扉家车站好死不死跨越了小城的两头,而窦晟家很悲哀地在中点。
窦晟出时直接推上了刚装好的大号李箱。谢澜比较惨,什么都没顾得上收拾,只匆匆装了个洗漱包,背上小提琴就走。
直到站在扉金碧辉煌的家中,他还在懵着。
懵的原因有点复杂。
一是题西林壁。
二是现在身处四幢环抱小别墅之一,下车时问窦晟哪幢是扉家,窦晟说都是。
扉瘫在躺椅里,无可恋地望着天花板。躺椅两侧立着艺术品展柜,扑面而来的富贵气息中,他仿佛一条被金钱绑架的发烂的鲱鱼。
沙发上平铺着一套云肩广袖的汉服,层层叠叠的纱刺绣在这富丽的家中竟无半点逊色,材质还是熟悉的丝滑。
爸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气质雍容沉稳。但他此刻十指插在发,满目颓色。
许久,扉长叹一声。
“爸,十几年养育恩,儿今天跟您掏一句心窝——,真的觉得自己是男的。对自己的性别是有信念感的,你要实在不信,豆来了,让他跟你说。”
窦晟笑眯眯,在爷俩谈判时反复翻看汉服上的纱,片刻后干脆拎起衣架往自己身上比了比。
爸大惊失色,“豆,干什么呢?快放下!”
窦晟大大方方地在他家光可鉴人的藏品橱窗上照了照,“鲱鱼没撒谎啊,这衣服真是的。啧,穿着真好看,就是袖短点,还得改改。哎鲱鱼,订的假发你收到了么?”
扉沉默片刻,平静地掐上自己的大腿,“还没呢,快了。”
爸:“??”
谢澜:“……”
假发不好说,眼前此景让他怀疑窦晟是真的喜欢这件衣服。
爸从沙发上弹起来,一脸荒唐地看着窦晟,“豆,叔叔看你这么多年,怎么没看出你有这种癖好?你可不要帮着扉来骗人啊。”
“这有什么好骗的,这点爱好还怕跟人说么。”窦晟嗤了一声,爱惜地把汉服放回沙发,而后娴熟地点开b站,找到百万粉丝福利那一期视频,把手机塞给爸。
“喏,全网皆知嗜好。”
谢澜拉弓揉弦稳如磐石的手一哆嗦,默默把刚拿起的茶杯放了回去。
扉也在摇椅里坐直了,看着窦晟的眼神充满敬仰。
爸死死盯着屏幕上对镜头抻开裙摆褶皱的窦晟,狂摁音量上调键。
窦晟含笑的声音响起:“怎么,花了大价钱订的这套,算不算你们的梦中情豆?”
客厅好大,梦中情豆这四个字在空旷的房里带着回音。
情豆豆漫不经心地笑着,抿一口保姆端来的茶,“其实对汉服也就一般,只是偶尔买买,平时更爱穿这种布料少的,汉服穿着闷,小裙多凉快呀。”
久经商场的大老板深吸一口气,手微微颤抖。
扉立刻道:“爸,稳住!”
爸花了两三分钟才稳住,手机还给窦晟。
他尽量沉稳地嗯了声,“不能只图凉快。叔觉得……还是汉服好一点,好好的男孩,穿得太暴露不像话,露两条大白腿也不安全。”
窦晟惊艳道:“还是您考虑周到,男孩在外面也要保护好自己。”
“嗯对,……就是这个意思。”爸眼神涣散了一会,从兜里掏出一沓名片,“豆,叔认识好几个喜欢跟人聊天的老师,聊聊人、情感,都。你看看你有没有兴趣?”
窦晟大惊:“还有这种好事?”
谢澜已经麻了,掀起眼皮瞟向扉。
扉正在他老爸身后,冲窦晟双手合十疯狂祷告。
窦晟看他一眼,淡笑着把那沓名片收下,“叔,等会上火车就给他们一个一个地打电话,没别的事走了?”
爸连忙摆手,“不用急着联系,你们赶火车是吧?快走快走。哦对了,汉服放家吧,等旅回来再取。那个,扉啊,出在外照顾点朋友,陪豆好好散散心。”
扉松了口气,“知道知道。”
距离火车开车还有两小时,死时速,家的司机白手套一戴,开启狂飙模式。
有司机在,一路上三人都没怎么说话,踩着检票口关闭倒计时五分钟,冲下车直奔出发楼。
天上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窦晟推着箱大步走着,“你果然喜欢刘一璇啊,就你这天天苟活世的,竟然还有个喜欢的人。”
扉暴躁道:“就是对可爱没有抵抗力,有什么办法啊?!”
窦晟哼笑,“拿什么报答?”
扉在雨里吼,“命都给你!”
“谁稀罕要。”窦晟淡淡一哂,“大少爷,追人上点心,出手砸礼物简直土死了。”
扉背着大包在雨里加快脚步,“求你闭嘴!等会见到刘一璇什么也别说,下次你直播一定给你个排面。”
窦晟轻描淡写道:“一个老up要排面干什么,给谢澜吧。”
谢澜走在前面,脑里乱糟糟,突然被cue。
他下意识停下脚,等窦晟推着拉杆箱走到身边才又重新快速迈步向前。
雨夜黑沉,火车站外灯光昏暗,两人湿漉漉的胳膊蹭在一起,又不约而同地往旁边闪开了。
雨越下越大,挂在谢澜眼睫上,渐渐地有些迷眼。
他们抢着最后一秒冲进闸口,一路奔跑到车厢,终上了车。
谢澜第一次坐国内火车,绿皮车软卧车厢,床铺是分栋的,每一栋左右上下铺共四张床,有个拉可以外面狭窄的走廊隔开。
其他人都到了,刘一璇董水晶在左边那栋,中是戴佑车明扉,谢澜窦晟在右边。
五一假日,车厢满员,谢澜窦晟这一栋里还有对老头老太。他们刚坐下,车明就抓着把瓜晃了来,“你们三个咋回事啊?好家伙,这也能迟到?”
窦晟尺寸惊人的拉杆箱踢进下铺地板的缝隙,淡然道:“鲱鱼顺路来接们,结果司机走丢了,绕了好几圈。”
“震惊,什么年代了还能走丢?”车明把瓜伸来,“吃不?”
谢澜摇头,窦晟拿了两个,站在狭窄的道上飞快嗑完,瓜皮还给他,手往上铺一撑,脚踏着踏板直接飞上了床。
火车缓缓驶离站台,站台上的工作人员从视线中渐渐消失,谢澜坐在下铺,背抵着有些冰凉的墙。
隔壁车栋很吵,一群从学校里放出来的人开启了亢奋聊天模式,谢澜起身抓起唯一的洗漱包,“去洗脸。”
“去吧。”窦晟在上面回应,“陈舸说要来。”
谢澜脚下一顿,“陈舸也来了?”
窦晟嗯一声,“车明问他好几次,一直说不来,今早突然又说买了站票,神经病。”
谢澜下意识瞟了眼隔壁车栋,大家伙正围着刘一璇的电脑看今天拍摄的粗片,扉坐在她旁边,有些拘谨地表达着剪辑建议。
远处两节车厢衔接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陈舸还穿着上次看榜的那身,连校服外套都没脱,走来冲谢澜“诶”了一声,“新视频挺厉害,在首页挂了一天。”
周遭安静了一会,而后车明跳起来道:“你他妈还敢来?”
一句破了冰,几个男顿时喧哗一团,董水晶片刻后才笑笑,低头继续看着屏幕上的粗片。
陈舸视线从她头顶扫,往车明身边一坐。
“就跟你们出来走走,妈出院了,五一之后要办个转学,暂时不在h市了。”
车厢里刹那又归寂静。大家都不说话,许久,董水晶平静问道:“离开h市,家里的麻烦能少一些么?”
陈舸嗯了声,“把房挂去中介,想找个地方安心念完高中。老胡帮联系的d市学校,以后大学上哪,妈也跟着。”
大家一时无言,只有董水晶笑了笑。
“挺好的。”她轻声道:“大学上哪,各凭事,谁也影响不了谁。”
陈舸闻言往墙上一靠,轻轻勾起唇角,目光有些柔。
“还是能影响的。高一不就定下来要去哪所了么,没变。”
谢澜立在口看了他一会,才转身往洗漱走。
身后那群人很快又欢腾开了,车明拉着陈舸跟他挤一张床睡,被陈舸嫌弃地扒拉开。
谢澜走一个又一个卧铺栋,直到那些欢笑声淹没在整个列车的喧哗中,他拉开狭窄的洗漱,把自己关了进去。
一关,所有声音都好似被上了一层钟罩,狭窄逼仄的空却能带给人一种安全感。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拧开水龙头洗了个手。
镜中,黑发被雨水浇得有些凌乱,那双一贯平静的黑眸却不似往日淡定,眸光细微的波动是遮掩了一整晚的慌乱。
题西林壁这首诗,早在上次窦晟提后他就自学了。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明白。
或许只是有点难相信,做足心理准备一口啃下去,柠檬却是甜津津的,谁敢信呢。
谢澜又拧开水龙头,水流很细,两只手叠着接了半天才堪堪攒起一捧,泼在脸上。
他从洗漱包里抽出纸巾把脸擦了,又顺着擦了擦头发,开出去。
远处,窦晟正刘一璇一起指点着电脑屏幕,在讨论剪片。
其实窦晟今晚也反常,他往日只会对着镜头骚,人相处是很淡的。即使帮扉的忙,也不至话痨一成吨地对他爸输出。
要么,是有压不住的开心事。要么,是他一慌乱。
或许两种都有。
谢澜缓缓走去,路他们吵闹的那一栋,刘一璇刚好道:“谢澜真的太牛了,一个广告快冲百万播放量了,昨天打擂的粉丝转录也有十几万,们舞蹈区up都在讨论他。”
一片起哄附中,窦晟淡淡的声音夹在中,却不容人忽视。
“嗯,他这次才是真正把招牌打了出去,来日方长。”
谢澜路他们,独自回到自己的卧铺栋,坐在床上。
老头老太不在,他独自坐着,t恤被雨水浇得贴在身上,有点难受。出来太匆忙,换洗衣物都要下车再买,这会就只能用手机看看明天的拍摄企划。
这趟去三峡,旅之余还要做一期外景拍摄,用来投稿#令人心动的音乐#。拍自然风光对相机要求高,谢澜放下手机,想拉出窦晟的箱看看带了哪些镜头,一弯腰,却发现拉杆箱的拉链半开,显然已经被打开了。
他这才发现床尾丢了个窦晟的书包,书包上叠放着一件眼熟的白t,还有条浅灰色运动裤,都是窦晟最常穿的。
“换个衣服吧。”熟悉的带着低浅磁性的声音在口响起。
谢澜一抬头,窦晟用身拦着拉,对上他错愕的视线,勾了勾唇角。“都是洗干净的,咱俩尺码差不多,借你穿一下。”
谢澜下意识拒绝道:“不用了……”
窦晟却已经抓起衣服丢在他怀里,“你换吧,接着跟刘一璇剪视频去。”
窦晟转身出去,随手拉上了拉。
嗵地一声,外头的嘈杂又被隔开了。
谢澜抓着那些衣服犹豫了好一会才慢吞吞起身。
两个大男相处,其实也没那么多可尴尬的。他对自己洗脑了三五遍,而后扽着衣领把半湿的t恤扯了下来,三两下套上窦晟那件。
干爽的布料轻轻摩擦着皮肤,明明是刚拿出来的,却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穿上身的一瞬,陌感熟悉感掺杂着环抱上来,谢澜咂摸了一会,才恍觉熟悉感的来源是平日窦晟太会赖了,以至他穿着他的衣服,仿佛又重温了被搂肩枕着的感觉。
他忽然觉得耳根有些可耻的烫,隔壁突然爆发一阵哄笑,明明不是笑他,却令人局促。
谢澜像做贼似的匆匆解开腰带,把雨水沾湿的裤也脱了,硬着头皮套上窦晟那条。
外头越吵,他动作越急,纤细的手指扯着裤带快速收紧打结。
活扣要扎紧的一瞬,拉忽然被敲了敲。
笃笃。
窦晟在外道:“换好了吧,进来了?”
谢澜手揪着裤带懵了两秒,窦晟拉开拉,一抬眼皮,愣住。
谢澜就扯着两根绳站在那,神色有些茫然。
窦晟看了他一会,忽地低笑一声,手在身后把又拉上。
他低声询问道:“裤绳不会系,帮你?”
“不用!”
谢澜向后跌坐在床,飞快把结系了,掀起t恤下摆罩住。
凌乱的t恤侧面卡在裤腰上,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他又快速掀了掀,让垂回来该在的位置。
谢澜无声地长长松了口气。
窦晟站在他面前低低地乐,好一会才止住,走到床前视线低垂看着他。
头顶的光线被少年高高的身影遮住大半,在狭小的单板床上笼下一片阴影。谢澜穿着窦晟的衣服,坐在他创造的那片阴影下,外的喧哗仿佛随着火车渐渐远,恍惚,他有种被拥抱的错觉。
许久,谢澜注视着那对黑眸道:“……学那首诗。”
窦晟眸光微动,片刻后退开一步,清浅地笑道:“这么,还以为你会来找,正琢磨怎么教你。”
谢澜:“……”
车载广播忽然响起,乘务员用压低的声音预报熄灯,祝大家晚安。
隔壁老头老太的说话声由远及近,声音停在拉外,被拉开的一瞬,头顶的灯熄了,卧铺栋里陷入一片昏暗。
窦晟侧身出去,让两位老人进来,站在口看着谢澜。
他低低道:“但都备好课了,你等等,别急着交作业。”
火车慢悠悠地驶城郊,外头的一道道光亮在那双深邃宁静的眼眸中划,那么亮。
谢澜下意识屈膝踩着床沿,伸手抱住双腿,胳膊在属窦晟的裤上蹭了蹭,轻轻嗯了声。
“知道。”
“去帮刘一璇剪视频了,火车上睡不着,你好好睡。”
窦晟低声放下一句话就转身往隔壁走去,离开时,脚步带着些未曾有的仓皇。
谢澜收回视线,看着窗外在夜色下无声倒退的郊景,他放空了一会,手指不经意地触碰到手机,屏幕亮起,时钟刚好跳至00:00,4月30日翻至5月1日。
回国两月整。
人在无声中逆转,一些无法排遣的情绪不知何时褪了色,又被另一些更难厘清的覆盖。
来得突然的一场病,病人却缠绵其中。
他戳开手机相片,找到“妈妈”那个相册。那里存放着逐页拍照留存的妈妈的手帐,此前两年,他几乎每天都要翻看,最近却很久没想起了。
谢澜随手点开一张,循着日期向前翻,直到刚好也翻到一个5月1日。
那也是肖浪静高中时,一个寻常的五一。
陈旧的纸页上落着岁月里那个少女的寥寥几笔。
——今年的梧桐竟然开花了,文瑛说,梧桐开花的花语是情窦初开。可惜,还没有遇到一个喜欢的人。
谢澜双腿抱得更紧,仿佛在偷偷拥抱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某人。
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个窦字,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火车均匀的撞轨声中失控地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