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的头颅,被置于案上,他的面容还是这样熟悉,只是失了血色,凸起的双目,张大的嘴巴,如做向天呐喊,控诉着死前的不甘。
贪狼能感受到他的不甘,想要援助慕紫轩,但出身未捷,半途被杀,只剩一颗首级被送回。同门多年,破军临死的这份不甘,贪狼真的感同身受,因为他也同样不甘,就好像有一团血气在体内冲荡激涌,却寻不到出路。
但他能做的,却只是用轻颤的手将破军怒睁的双目合拢,向旁边门人问道:“他的头,是谁送来的?”
旁边门人哭道:“是儒门公子许听弦,杀了人,还将人头送回……贪狼星首,他们这是挑衅,咱们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贪狼的眼角抽搐了几下,咬牙道:“是啊……绝不能这么算了!”
那门人闻言,一把用袖子抹干眼泪,狠狠道:“贪狼星首,咱们跟那些家伙拼了,只要你一声令下,门中上下立时随你援助慕门主,给破军星首报仇!”
“不能……这么算了……”贪狼艰难抬起头,眼神如要噬人而食,可说出的话却是,“我记得,我明明通缉了破军,还挂了悬赏,许听弦既把他人头带来……你,去取赏金,给许听弦送去!”
那门人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双目圆睁道:“贪狼星首,你……你在说什么?”
“把赏金给许听弦送去!”贪狼说得很慢,却一字一字道:“还有,把破军的首级带出,悬起示众通报,便说再有谁敢援助慕紫轩,一律视为是其同党,定杀不饶!”
“星君,这……你……”门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听令行事!!”贪狼暴喝,神情狰狞。
“是……”那门人终于捧着破军首级,退出房外,只留贪狼一人。
而贪狼失去力气般坐倒,看着破军首级曾放置的地方,喃喃道:“紫皇,臣下无能,求你证明给臣下看,你是紫薇帝子,皇室星天能因你而兴,而非由你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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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日入夜,又由夜入日,对慕紫轩的追杀将近尾声。
若是能高居云天之上,居高临下的俯瞰,便能看到慕紫轩逃亡的身影在大地上拖曳出一道乱中有序的漫长痕迹,声东击西,忽左忽右,似竭力使出各种奇计,摆脱正道的追杀。
但追杀的人分为三股,各由华章儒府、优昙净宗、佛心禅院弟子领军,三方包夹,互为犄角,缀在慕紫轩身后和两侧。既不急着将慕紫轩围死,也不容慕紫轩逃离,就算一方暂被慕紫轩迷惑,另两方也能及时补缺,扼杀慕紫轩的微薄逃生之机。
整个追杀的过程精准严密、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就好像有一只无形大手操纵一切,以山河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一步一算,布子连环,将慕紫轩逼入死地。
而那双手,真的存在!
“啪!”
一枚棋子点落,落子之声清脆,惊飞亭角歇息的雀鸟。
一处简陋凉亭,两道年轻身影,沈奕之静坐亭中,与自己对弈。而与他的闲静相比,一旁许听弦则忙碌得热火朝天。
“慕紫轩遁入沧澜河中,啧,又搞水遁,洛晓羿问是否渡河去追?”许听弦接下一只飞来的纸鹤,摊开之后是一封信件,便向沈奕之问去。
“沧澜河对岸是星野原,一马平川,无处躲藏,慕紫轩不会渡河,请洛坛主顺流向下追去。”沈奕之说着,手下落子不停。
许听弦闻言感觉落笔,写了封回信,但一封信刚回复,没多久,下一封便来了,“优昙净宗辛清慧又来问了,沧澜河下游发现了慕紫轩,但他又很快进入钟石窟,可要进去追?”
沈奕之道:“钟石窟错综复杂,但出入口只有两个,不用冒然进去追,以免被慕紫轩借助地形各个击破,分一批人在入口处焚烟,其余人绕山去出口。”
“绕山可就慢了,不怕被他甩开了?”许听弦依照沈奕之所说回着信,可自己又忍不住多嘴问道。
“甩开也无妨,慕紫轩之前的声东击西之计,相信释初心大师也能看破,慕紫轩迂回的时候,已足够佛心禅院直取近道,在白云岭处拦截。”沈奕之有条不紊的布置着,每布置一次,便落一子,便见棋盘上黑白交错,一支黑棋深陷围困中,欲脱出重围,却受白子三方围追堵截,只得向边角处延伸。
“行吧,只坐在这里,就把其他人安排的明明白白,你倒是挺会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许听弦没好气道。
“谋者,本就该见一叶知全秋。”沈奕之淡然道。
“你若装着听不出我的嘲讽,那我再说得明白些,先使唤我杀破军,断去慕紫轩后援,又让我干出杀人送头这缺德事,接着我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就来和你会合,你倒是又使唤我替你写信了。”许听弦甩了甩写字写到酸痛的胳膊,叹道“唉,早知要写这么多字,就该把咱那位有望成为儒门第三个公子的小学弟带来,书写这事他最在行。”
“学弟年幼,没你好使唤,倒是你,之前摩拳擦掌想要帮忙,真帮了忙又喊累,分明有济世仁心,又总故作懒散畏事,还是这般别扭。”沈奕之毫不留情道。
“好了好了,说不过你。”许听弦举手投降,“不过之后呢?洛坛主已听你调遣,素宗主也将优昙净宗交你指挥,这么多人,何不直接围死慕紫轩?偏要和他玩你追我赶。”
“兵法有云,逼则反兵,走则减势。紧随勿迫,累其气力,消其斗志,散而后擒,兵不血刃。”沈奕之拈子沉吟道:“慕紫轩纵然重伤,但垂死一击,定然也惊天动地,各派方经青城山血战,之后不久,与六道恶灭决战也就将至,当此关键时刻,任何伤亡都需要避免,所以擒杀慕紫轩目的,要以最小的代价达到。”
许听弦道:“兵法我也读过,也知道你围三放一,是要他疲于奔命,不断消耗他的体力,但时间拖长了,还是有可能生出变数,总该有个收网的地方吧?”
“有啊。”沈奕之勾唇冷笑,将手中把玩的棋子按在棋盘上。“腐荒泽,便是我为慕紫轩的死地!”
一子落定,原先向边角处奔逃的黑子,却忽见边角处早有白子挡路,原先三方包夹,瞬成四方合围。
大龙,落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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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徒慕紫轩,伏诛受死!”
优昙净宗辛清慧再一次与慕紫轩打上照面,当即一挥手上花枝,一道气劲凌厉击出。
眼下,又已入夜,慕紫轩被追杀至今,已过两日,两日间不止一次被辛清慧追上过,对她修为也已摸清,当下接力化退,远远遁走。
优昙净宗其他弟子速度不及辛清慧,这才赶上,但见慕紫轩已踉跄倒飞,飞入眼前一片沼泽之中。
一触即退,逃得一方不恋战,追得一方不强留,这类似的一幕已发生了许多次,见怪不怪了。
众弟子正欲再像之前一样不近不远的追上,却见大师姐辛清慧一挥手,道:“不用追了!有瘴气!”
便见夜色之下,肉眼可见的瘴雾弥漫,让泥泞污秽的沼泽更显扭曲。
“咦?大师姐,难道要放过那恶徒?”一名弟子不解问道。
辛清慧冷笑一声,“放过?看清楚,这沼泽是什么地方?再想清楚,宗主教过你们的,沼泽对面是什么地方?”
辛清慧此话一出,一些不明白的弟子已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再看远去的慕紫轩时,眼神已如看笼中之鸟。
而辛清慧想起了来自沈奕之的指令,她虽不满素妙音放着她这优昙净宗大师姐不委任,反而让她暂听沈奕之这外人的号令,但见沈奕之环环相扣的布置,让优昙净宗未有一人死伤,便将慕紫轩逼入死地,心中也暂时压下不满,依照计划传令道:“另外两方也该到了,优昙净宗弟子听令,结阵散开,与另外两方人马一同,三方包围腐荒泽,一只活物也别放过,到了明日日出,瘴气散开,再一同入泽,搜索慕紫轩下落!”
三方围堵,一面放生,说是追捕,倒不如说是赶猎物一般,把慕紫轩赶到了腐荒泽。
腐荒泽中阴湿秽臭,毒虫遍布,每至夜晚,瘴气便弥漫整个沼泽,直到天光大亮才能散去,可说是一片死地,慕紫轩被逼入泽中,绝对无法得到休整,反而会加重伤势。
而更重要的是,沼泽另一端的,对慕紫轩而言绝不是生路,而是天下禅门之首,万佛朝宗之处,由圣佛尊坐镇的佛心禅院本宗!
三方驱赶,在此变成四方合围,慕紫轩想跨越沼泽,佛心禅院便屹立在前,无疑是自投罗网。而若想折返或想从其他方向突围,追杀的人马也早已以逸待劳严阵以待。
慕紫轩已无路可逃,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也要在腐荒泽忍受瘴气和毒虫的双重摧残,待到明日日出,再由熟悉腐荒泽地形的佛心禅院弟子领队,一点点收缩包围圈,伤疲至极的慕紫轩,将再无还手之力,甚至可以兵不血刃的将他拿下!
于是,在辛清慧的吩咐下,优昙净宗弟子严阵以待,一刻也没有松懈。
时间一刻刻推移,月落日升,在天降亮之时,又闻一声凤呖,辛清慧轻轻一笑,知晓这局势更稳了。
便见火凤掠空而下,降下两道人影,乃是纪凤鸣和应飞扬。
知晓慕紫轩活着逃出悠竹林,纪凤鸣、应飞扬二人说意外,也并不意外,因为他们都有种感觉,不管伤势多重,只要不是亲眼看到慕紫轩当场咽气,那个韧性惊人的家伙就还有可能活着。
但也到此为止了,他们相信慕紫轩可能还活着,但从不怀疑慕紫轩最终的结局,而他们来,就是亲眼见证慕紫轩的结局。
纪凤鸣受了些许外伤,而应飞扬只是耗损了精神,皆无大碍,在后稍作调养包扎,便又神足气旺得赶来,但慕紫轩可没有半分喘息之机,只有不断积累的伤疲。
此消彼长下,若是再战一场,慕紫轩再无逃生可能。
他二人的到来,无疑是确定了宣告了慕紫轩必死的结局。
“辛师妹,慕紫轩人呢?”纪凤鸣甫一落地,便问道。
辛清慧微微一笑,指了指沼泽道:“已按计划,被逼入泽中,现在纪师兄也来了,更是万无一失了。”
而应飞扬打量着辛清慧,却是在暗想:“呵,这优昙净宗的大师姐平时看着不苟言笑,听说上上次的佛道大会,又是惨败在大哥手下,可这会对大哥毫无芥蒂,反而言笑晏晏,啧……看来左飞樱那小姑娘,平时一副小母鸡护食的样子护住大哥身边,不是没有原因……”
旁观者清,应飞扬在别人的事上,倒是看得挺明白,正在想着之际,纪凤鸣已拍着他的肩膀,“小弟,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应飞扬忙将心思收回,绕回了正事,“我是想,这么浓的瘴气,都遮不住狐臭味,我猜他们就在附近,还要防着那臭狐狸搅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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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臭味自然是假,但胡离一行妖真的在附近山峰之上,纵观山下局势。
胡离一双白眉蹙紧,如若霜染,“天就要亮了,七妹,待会按照计划,由你化成慕紫轩模样引开防守的正道,务必给慕紫轩制造一个逃脱的缺口,让我将他带走。”
身边胡媚儿心不甘情不愿的活动着手脚,嘟起红唇道:“二哥,我若是死了,算是怎么个说法?为了救杀害二叔和三哥的仇人而死?”
“为了妖族的大业而死!”胡离答道,一双白眉压得更低,看不清他眼神。正道的必杀之局,想破何其困难,要救一个必死之人,或许真要用其他性命替换。
胡媚儿不满的踢着脚边石头,道:“臭二哥,连哄我都不愿了吗,说一声‘我不会让你死’就这么难吗?”
“嗯,我不会让你死。”胡离沉默一下,又纠正道,但随后捂着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胡媚儿皱皱琼鼻,又道:“说话没一句可信,先顾好你自己吧,臭二哥,别强撑着了!”
她知道,胡离修炼的《天狐如意法》无量篇虽能暂借其他妖的妖气为己用,但也只是暂借,众多真气在体内,时间一久必将互相反冲,需要靠着胡离那天缺地漏的体质,及时将妖气散去。否则每多留一刻,便是对身体多一分伤害,而这次,为了慕紫轩的天书,胡离从饿鬼道那借来的妖气已强留在体内太久了。胡媚儿说着,掏出一块绢子,塞入胡离手中,绢子立时被胡离满手血污浸染。
胡离喘平气息,看着鲜血在雪白的绢子上晕染开来,一阵恍惚,好像意识到了,这双手今后要染得血擦也擦不净,因为不光有敌人的血,还有亲族的血……
“我不会让你死。”胡离把手中绢帕握紧,又说了一遍。
“好呀,那我去了。”胡媚儿故作轻松,露出一抹笑容,背着手退走到崖边,正要跃下之际。
忽闻!
“噔——噔——噔——”
一声古朴沉重的钟声响起,犹如佛陀诵经,万僧齐唱,而声音源头正是沼泽另一端的佛心禅院!
“等等!”胡离闻声,猛然将胡媚儿叫住,随后摇了摇头,面上分不清是喜是悲,道:“你不用去了。”
“哈?那天书呢,不用管了?”胡媚儿睁大眼睛,不知道二哥为啥突然改主意。
胡离不答,只朝佛心禅院方向看去,拱手道:“你竟真豁得出去,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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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同样的钟声,亦传入了应飞扬等人耳中。
众人立时停止谈话,凝神听着钟声。
“这钟声……是从佛心禅院传来的,他往佛心禅院方向突围了?”应飞扬疑惑道。在他看来,这应该是是最不可能的选项,佛心禅院底蕴深厚,隐隐是天下第一大派,又有圣佛尊坐阵,慕紫轩就算孤注一掷的突围,也不会选择那个方向。
同属佛门一脉的辛清慧听清钟声,摇头道:“不对,这不是应敌的钟声,钟声绵长,寓意着召集,是圣佛尊召集我们前往!”
纪凤鸣眉头一皱,“召集?在这个时候?难道慕紫轩已经被擒?不对!”
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朝应飞扬望去。
而应飞扬也同时将目光投来,眼神交汇间,验证彼此猜想。而应飞扬苦笑一声,道:“死中求活,也不知道他依仗什么……也别瞎猜了,既然召集,就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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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佛心禅院山门,屹立千年,不改清圣巍然。
今日,却因一人到来,扰动山门清净庄严。
一众僧人手持禅棍如蚁攒聚,如临大敌,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圈,结出护法伏魔阵型。
无数禅棍齐齐向前,所指只有圆阵中心一人。
初升的阳光映在那人身上,更显满身血污,狼狈不堪,正是如今人人喊打的目标——曾经的正天盟主慕紫轩!
而他,竟然敢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佛心禅院山门。
而且此时更已跪倒在地,躬身拜伏。
“噔——噔——噔——”雄厚钟声回荡不休,震彻三千空明界,惊醒十万帝王梦。
而钟声一同回荡的,还有慕紫轩方才的话语。
“圣佛尊在前,晚辈慕紫轩,佛前忏罪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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