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时。中城的大钟楼敲响了第十下钟声。钟声遥遥传向远方,停在了西城的边缘。
西城的格局总是与别处不同。不同于灯红酒绿,人气旺盛的东城,也不同于庄严肃穆的专属于王室的铁骑庄园,这片城市最边缘的地区,充斥着黑白混杂的各色人等。如果某个进城的过路人途径此地,也许还能在交错复杂的小巷里目睹着暴力美学的上演。
两座老旧的缝纫工厂严丝合缝地并在一边,只留出一道狭窄得只能容纳小孩体型的通路。满载着焦黑煤炭的马车奔驰而过,在那道通路前,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身着华丽衬衫的少年。少年摇头晃脑地望了几眼周边,却是莫名松了口气,整个人松弛下来。
“呼,幸好没让他们发现。”
伸手抹了把汗,少年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被汗水沾得湿漉漉的,被打湿的衣服冷却后变得冰凉,再加上天气渐热,身上不知何时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味。少年皱了皱眉,取下外衣正要丢在一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在内衬里翻找着。
直到翻找衣物的手碰到了一处坚硬的所在,少年又松了口气,径直从衣物里取出了一卷发黄的旧书。少年拆开捆书的细绳,映在眼帘的正是这本名为《魔神》的旧书的大名。
“今儿可真是奇怪,平日里可没人在检查这行李的,差点就让他们发现这玩意。”少年叹了口气,取起外衣抖了一抖,随意地披在肩上,径直冲进了通路深处。“今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算了,还是赶路要紧,那帮小崽子可正求着我呢!”
通路越陷越深,仿佛没有出路似的。少年绕过转角,眼前的景象却像是变了一般。原本留出的工厂间的通路,如今摆在面前的,却是夹杂在无数低矮老旧的房屋之间的错综复杂的迷宫。
踩着残留的积水,呼着污浊的空气,嗅着难闻的污秽,拐过几个路口,又绕过了几个拐角。少年终于停下了脚步,面前是最熟悉的面容,耳边是自己最熟悉的声音。
“这居阳兴可是天下无敌。不止是称霸魔界,我还听说,这一千年过去,他便会借助天机重生,把人间搅得天翻地覆!”
“不对!居阳兴哪里有这般弱小!你不知道吗?不止是要捣乱人间,还要把当初将他打入魔界的凶手杀个精光!将他们大刑处置!”
“不要吵!如果他的故事是真的的话?我们该怎么办?”
高个子的男孩与小个子的男孩吵得不可开交,旁边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加入其中,又把局面变得更加混乱。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轻声咳了几声打断了几个小孩的争吵。
“巴尔德老大!”三个小孩不由得众口同声地叫出声来,个个都是满脸欢喜。并且在目光被少年手中的书籍吸引住的同时,三个小孩更是欢呼雀跃。
名为巴尔德的少年把书仰天一掷,争得几个小孩伸长了手准备接住。高个子接住了书,没料到小个子踩住了他的脚,不慎落空。一高一小两个小孩正要争吵,脏小孩举起了书,彻底吸引了两人的目光。
“别抢!”“给我!”“我要看!”
目睹着三个小孩的高涨精力,巴尔德急忙上前揽住了三个争得不休的小孩:“这本书我也是偷偷借来的,你们三个可别弄坏了,到时候我可赔不起。”
“老大是从哪里找到的书啊?”小个子问道。
巴尔德笑了笑:“老相识。”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一个你们老大刚认识不久的老相识。”
“老相识?和我们一样是老大的兄弟吗?”高个子急切地问道。
巴尔德愣了一着,摸着高个子的头长长出了口气:“那当然了!我们四个可是好兄弟。既然你们管我叫老大,我这个做大哥的,就该把你们好好管好。”
“那老大你进了庄园,我们还能管你叫老大吗?”脏小孩问道。
“……”巴尔德轻轻点了点头,“我永远是你们的老大。无论我们活着,还是死了。这个道理,不会改变。”
五分钟后,几个小孩拿着旧书欢声笑语地离开了巴尔德的视线。直到最后一个小孩离开了巴尔德的视线,他这才松了口气,顺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发黄的怀表。然而还没打开表盘,巴尔德突然大惊失色,不由得一声惊呼。
“完了!都过了四哥约好的时间了!”
匆匆四顾观察着周边的景象,脚下却早已生风,一路沿着扭曲的道路奔出了扭曲的迷宫。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眼前出现了一条极为宽阔的大道,巴尔德又加快了脚步,心里一阵喃喃自语:
“沿,呼……沿着沿河大道一直……一直向东,看见事务所的招牌,往,往后门进……”
叨念着前往目的地的话语,奔跑在漫长的大道上,直到身形经过了第三条横跨河面的白色石桥,眼前果然出现了一座挂着“王国律师事务所”招牌的建筑物。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可巴尔德心知肚明,这座距离铁骑庄园不过数百米的建筑,到底有多么的藏龙卧虎。
绕过平平无奇的正门,巴尔德绕进了一条幽暗的小巷,又走了大概几步,巴尔德这才停在了一面锈迹斑斑的铁门前。三长两短的敲门声后,黑衣打扮的男人拉开了一条门缝。
“原来是九爷。快请进。”男人简短地介绍,直到巴尔德彻底进入了铁门深处,男人向外望了几眼,重重地扣上了厚重的铁门。
沿着阶梯一路深入,道路却分出了一上一下两条通路。上去的路干净整洁,却显得十分肃穆;下去的路,脏乱不堪,却是人声不断。巴尔德停了一着,虽然脚步往上方去,视线却总不自觉地向下移去。
他还是屈服在旺盛的好奇心下。巴尔德收回了上去的脚,正要把身子向下移去。向下迈出了第一步的同时,一只大手突然拍住了巴尔德的肩膀。巴尔德吃了一惊,没来得及观察来者,却听到来者低声在自己耳边说着什么:
“咳,我记得我的办公室可不是往下面去啊?小弟?”
“索,索穆尼哥……四哥?!”
巴尔德惊诧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空间,停在了他身后披着黑色外衣的青年男子。虽然周边一片昏暗,男子一头金发仍然十分显眼。
“走吧,时间都迟了很多了。”
男子一把抓住巴尔德的肩膀,几乎是拖着沿着向上的通路一路行走。踏到最后一级阶梯,男子伸手抓住面前的把手,一把拉出了豁然开朗的景象:一间收拾得十分整洁的书房。
注视着巴尔德拉出椅子坐下,名为索穆尼的男子大手一撇,刚才的通路已被严丝合缝地合住了,只展现出外表的一排打造精致的书架。
“很遗憾,今天大老远叫你过来,还是因为家里的事情。”索穆尼无奈地笑笑,从抽屉里取出一份信函,递给了巴尔德,“待会儿你和我一道去吧,老爹的庄园就离这儿不远。”
“知道了四哥。”巴尔德叹了口气,随口应和,随手把信函掷还给索穆尼,“闹了半天是这种事情,早知道我还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地赶路呢!”他整个人懒洋洋地倒在沙发上,左手磕在扶手边,却听见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巴尔德俯身看去,却是一把沾满血迹的奇怪长刀。
“四哥,这……”
“别乱动啊,小弟,”索穆尼将信函收回抽屉,头也不抬地应道,“这把武器可是属于我好不容易请来的大师,这长刀可是大师的宝贝,弄坏了他,连我都担待不起。”
巴尔德早已捡起了这把长刀,第一眼看见的是被血沾得滑溜溜的剑柄中间,刻着一个风格迥异的文字。虽说巴尔德不识此字,脑中突然回荡着《魔神》的其中一句话,书里唯一的一句东方文字。而那句话,他可是背的滚瓜烂熟。
“盘间容水,水亦容月。水满则溢,月盈则缺……”
……
上午十一时。将军府。
“你打算在我这儿躲到什么时候?”
劳诺品着热茶,打量着埋伏在办公桌下面正鬼鬼祟祟的佩洛德,活像在观看一出滑稽戏。直到佩洛德第三十七次摇头晃脑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他这才松了口气,整个人瘫软在一处长条沙发上,和正在呼呼大睡的米海尔倒在了一侧。
“我说你!”劳诺显然有些不太耐烦,粗暴地放下热茶,径直在佩洛德身旁落下,“两口子闹得挺欢呢!感情真不错,连我也开始羡慕你们新婚小夫妻了,嘿嘿!”
“过奖了。”佩洛德并未理会,同样也是嘿嘿一声,心里却乐开了花。
“还过奖了?”劳诺轻蔑笑了一声,“你也太没有男人气概了。当初我可是听说你被领回家的那几天,可是她一个人忙里忙外顾虑吃穿啊。”劳诺顿了一顿,又道,“所以,这就是你宁愿跑来我这儿,也不想和她呆上几分钟的原因?”
“是啊,都是我的错啊。”佩洛德并没有回应,只是叹气,“要是我的身手还能再精进一步,也许我们一行人就不必遭到这般残忍对待了。”右手捏着拳头发出一阵咔咔声,又道,“莎拉是个好女孩,像她这样优秀的女孩寄身于我本就是个大大的损失。唉,我配不上她。”
“得了吧。”听了这话,劳诺很是不屑,手里的拐杖又往地上猛戳一番,“要是配不上她,你早该离开她了,还会去起早贪黑,去作什么马车夫吗?这般操作,还不是要让自己变得配得上她,不是吗?”
一时语塞,佩洛德倒开始不自在起来,伸手抚摸着下巴的胡茬。劳诺很清楚,当他这位好弟弟摸着下巴的频率突然变得频繁,正是戳中他的难处,他才会用这种方式表露自己的难堪。他又苦笑了几声,长长地叹了口气:
“可能也是她吃了太多苦了,她也是看不得别人吃苦,宁肯把担子自己扛。可她扛得住吗?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是我一辈子无法偿还的。我也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可当我跟她隐瞒了什么,她天天就会认为我偷偷担走了什么担子,不肯让我分担一点痛苦……
“她像话吗?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圣人吗?一天天地只想着自己一个人扛起这个家,她,她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她不可惜自己的身体,可我可惜!你以为我想看着她这样吗!累坏了身子,像什么话……”
一连串话语倒让劳诺浑身不自在,斜眼看着自己这个兄弟,劳诺心里也是一阵苦涩。
“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好了好了!不提这种事情。”劳诺向佩洛德摆摆手,“放宽心!莎拉丽丝肯定是为了你我几个好,才会这么不辞辛劳……何,何况待会儿我们几个还要去趟庄园呢!到时候肯定又要和咱们几个家人聚上一聚了吧。”
又是一番转移注意的方式,佩洛德回过神来,不觉摸着下巴:
“连他们都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