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今儿是半道上才跟上的陈温,昨夜宿醉在外,今早回府,迎面便与陈温撞了个正着。
“皇兄去哪儿?”
陈温默了几息才淡淡地道,“雪灾之后,城中已有不少百姓染了风寒之症,孤去一趟沈家,商议药材事宜。”
陈温不善说谎,也不善于隐藏心思,脸色虽淡然平静,但在说这话时,眼神并不坚定。
数日过去,她既没来,他去关心一二,也在常理之中。
见瑞王的脸色明摆着不信他,陈温也没辩解。
瑞王却招来了宁庭安,一同跟了上去,“皇兄如此替勤政爱明,臣弟惭愧,又岂能让皇兄一人前去。”
自从知道那日看上的姑娘,竟是未来的嫂子后,瑞王也只能认栽。
比起沮丧,更多的是震惊。
今日来沈家,便纯属好奇,想瞧瞧那位多年未见的嫂子。
经瑞王一提,几人微凝神,琵琶声似乎清晰了些。
与刚才的曲子又不同。
其声悠扬回荡,婉转起伏,配着满地银雪,几人的思绪竟是不知不觉中竟被牵了进去,随着那调子越飘越远。
沈家大爷笑了笑,目光下意识地瞧了一眼陈温,才恭敬地回答瑞王,“王爷不知,奏琵琶的姑娘是江陵江家的四姑娘,前几日过来芙蓉城探望家母。”
瑞王面露讶异之色,扭头去看陈温。
陈温眸子里升起了一抹同样的讶异,不过转瞬即逝,瑞王望过来时,已了无痕迹。
“皇兄,没想到嫂子还会奏琵琶。”
陈温搁下茶杯起身,负手立在廊前,赏起了庭院里的雪景,耳畔的琵琶声却是陡然停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待多时,远处竹林里传来了几串笑声。
银铃悦耳。
周姨娘的人先一步到了竹苑,依照适才周姨娘附耳对她说的话,原原本本地传给了屋里的几位姑娘,“宁家的表公子过来了。”
没提太子和王爷。
沈家的姑娘也就三姑娘没许亲,早前倒是也许了,可周姨娘瞧不上对方的门第,寻了个由头给退了。
如今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今日府上突然来了太子和王爷,周姨娘岂能放过这天载难逢的机会。那泼天的富贵只要落在三姑娘身上,她这辈子也算是熬出头了。
周姨娘知道若让沈夫人派人去,必定只会让江沼一人出来,说是表公子来,三位姑娘定会一同出来凑个热闹。
沈家三位姑娘一听,果然便拉着江沼下了楼,二姑娘说,“表妹怕是有好些年没见到宁表哥了,咱来打个赌,瞧瞧他能不能认出表妹来。”
沈家的姑娘们并不知江沼已与宁庭安打过照面。
更不知两人还同了一段路。
江沼没急着去解释,怕一开口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便也由着她们牵着下了楼。
大雪之后放晴了几日,此时又开始断断续续飘起了零散的雪花,门前立着的人闻声抬头,便见几道靓丽的身影,罗裙点地踏着积雪款款而来。
风拂过,衣袂微微飘荡。
江沼梅红斗篷披身,手臂被二姑娘攥住,也不知道二姑娘说了些什么,江沼身子轻轻后仰,半低着头将自个儿挨了过去。
慵懒娇美之中透着一股子妩媚。
一娉一笑,天地万物均失了颜色。
有飞雪卷进竹帘,落在庭阶前的那双黑色筒靴上,一瞬便化了个干净。
陈温很少去看江沼。
更多的时候,是江沼的目光偷偷投在他身上。
偶尔的一抬头,无意瞥见一眼,也只能瞧见她低垂的鬓角,和羞红的耳尖。
陈温谈不上什么感觉,就似是太子之位,从他一出生,就注定了是他的,而江沼也是如此。
平平淡淡,犹如一杯清水,虽离不了,却不会有任何心跳悸动,很少有过当下这般怔愣之时。
陈温的一双黑眸褪去了冷淡,轻轻地落在了她身上,一向冷静自持,此时却颇有些移不开。
对面的人几声低语之后抬起了头,烂漫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然而在瞧见庭阶上立着的那人时,就像落在身上的雪花,转瞬化尽,只余了一抹淡淡的冰凉。
陈温缓缓地走了过去,黑靴底下的积雪,呲呲作响。
沈家的三位姑娘谁也没有料到,前厅里还有外男,均是一脸惊愕,既撞见了,便依照规矩行了礼。
“起。”
陈温的声音醇厚。
话音刚落,沈家姑娘一一散尽,江沼的脚步动了动,也想跟上去,然对面的那双筒靴,却是直直地立在她跟前。
江沼的目光垂下,盯在他青色袍子下的靴尖。
近了陈温才看到她一贯披散的发丝,编成了一条长辫,从肩头绕过,搁在胸前,顶端系着一条艳红的丝带。
那日他选的发带是浅粉。
如今这番一瞧,大红倒是更配。
江陵一别,今儿两人还是头一回碰面。
两人分别的方式并不是很愉快。
但江沼没有打算去同他交代,为何要连夜离开,陈温也没问,她为何将那簪子放在了客栈。
两人静静地站着。
一枚六角飘雪在空中打了转,落在了她的额前的发梢上,陈温身子突然微倾,往前移了一步,刚伸出手,跟前的人却是利落地测过头,生生避开了他的触碰。
陈温的手僵在半空,心头的异样,比起前两回更明显了些,眼瞧着那雪花从她发梢上落下,黏在在她洁净的脸庞,融化后留下了一粒小小的水珠。
冰雪凉,江沼的眸色也很凉。
顿了半晌,陈温收回手背于身后,才开口问她,“何时会奏琵琶?”
陈温从未主动去询问过她。
也从未了解过她。
除了知道她是他的未婚妻之外,陈温对江沼的一切,皆是一概不知。
若不是今儿无意听到琵琶声,他根本不知江沼会奏琵琶。他只知道她会煮茶,会煮药膳,会做各种花样的糕点。
往日从不在意的事情,陈温今日还是头一回去回忆,许是带着几分愧疚,目光不自觉的柔和了很多。
然而对面的人脸上,却明显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和娇羞。
江沼回答,“回殿下,很久了。”
语气很生分,陈温听出来了,瞧向她的侧面,往日他望着她时,能看到她长睫不断的颤动,今日那排长睫下的眸子似乎特别稳,清清凉凉,不见半点波动。
陈温突觉得有些烦躁。
从她脸上瞥开目光,又说道,“三日后,孤启程回江陵。”
说完安静地等待对面人的反应,却只等到了一句,“殿下路途顺遂。”
陈温又将目光落回在了她脸上,跟前的人仍是半垂着头,露出的一点眸色,依旧无任何波澜。
雪花落地无声,寂静的庭院亦是无声。
江沼突然想起来那一年,满地雪霜,她瞥见他的身影,抄了近路,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假装当做不经意地撞见,微笑地唤了他一声殿下。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脚步没有半点懈怠,连视线也未曾在她脸上停留。
江沼又觉得冷了起来,丝丝冰凉从指尖凉到了骨髓。江沼双手轻拢了斗篷,便听陈温问她,“你不回?”
江沼垂目默认。
风吹过竹苑的丛竹,有簌簌声,似是一阵急雨,陈温的声音落在那风口上,又道,“若是回,可与孤同路。”
待风停后,江沼对他福身,“多谢殿下,民女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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