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事有许多时候都是“默契”的,像吕夷简这种老臣甚至不需要多加思索便知道这封信的来历。
从一开始他便排除了叶安,因为那小子不是这种会使用这般手段的人,他叶长生从来都是从正面猛击“敌人”而不是从背后捅刀子。
密信中的内容很简单,直指张士逊尸位素餐,拜相至今没有任何建树,反倒是登临相位之后娇纵奢侈,跋扈嫉妒。
这对宰相来说是相当严重的打击,不光是对官声,更是对能力的一种否定。
宰相可以娇纵,可以讲排场,可以跋扈,甚至可以嫉妒后学晚辈,这些最多会被人在背后评价私德不佳,也会有人说他人品不行,但身为宰相唯一要有的便是能力。
几只雀鸟飞散枝头,叽叽喳喳的叫着,吵闹的模样让吕府中的管事颇为不耐烦,抬手便让人将之驱散,但却被一位年轻衙内所阻。
“还是留下的好,总归给这府邸添了几分活气,自东京而来府上愈发沉闷了些。”
管事瞧见来人立刻躬身道:“三郎您有所不知,这几只雀鸟着实吵闹,又偷粮食……”
“便依三哥儿的,左右不过是几只雀鸟罢了,老夫还没到被它们搅扰的地步,三哥儿过来。”
吕公著抬头见是父亲,立刻恭敬的迈步过去:“父亲大人。”
吕夷简点了点头,但随即叹了口气道:“本来你也该同你两位兄长一样留京为官的,但却被为父连累出京澶州,好在距东京不远,也能同你兄长书信。”
谁知吕公著却道:“父亲言重了,孩儿倒是不觉授官有多好,反倒是没了游学的机会,此来澶州多有见闻,可比在东京城中待得要强,孩儿还想下江淮,听闻那里灾情颇重……”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非官职在身去往江淮作甚?”
“孩儿想与那叶安一较高下!孩儿与他同岁,常听其功绩,自认为吾亦能为!”
吕夷简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好!好!吾家这麒麟儿当是宗族之重器!既然如此,你便看看这封书信!”
吕夷简并无避讳,直接将要密信递给了儿子吕公著,也算是对他的一种考校。
吕公著看完书信的内容后便笑道:“父亲难道真的要上疏官家?恐怕不妥,虽说张相公德不配位,但也不曾有过失,依靠这些不痛不痒的事情便上谏官家罢相,恐难服众,父亲难道打算上疏?”
“你真觉如此?”吕夷简表情微妙,但还是尽量淡然的看向自己的儿子。
吕公著未曾多想,微微点头道:“论奢侈他可比不过寇准,论奸佞王钦若胜其几倍,论谄媚罔上他也不及丁谓啊!”
吕夷简频频点头,但却在最后叹了口气道:“你还未看到其中差别,关窍所在便是官家的态度以及眼下局势!”
吕夷简最为看好的便是这个小儿子,他将吕公著当成是吕家的接班人来培养,为此他愿意耐下心子来解释其中的关窍。
“无论人们怎么攻击寇准,他确实在关键时刻扭转了战局,无论人们怎么攻击丁谓,他的才能的确让朝堂上下钦佩,至于王钦若,虽为奸佞,但在宰相一职上做的本职工作也并没有多差,否则章献明肃太后也不会用他那么久,别这般的模样,你当他能同你父亲与王曾两位参知政事抗衡而不落下风真的是没有本事?!轻视对弈之人就是在轻视自己!”
吕夷简的话算是彻底惊醒了儿子,尤其是最后一句如同钢钉一般扎进了吕公著的心,他这才发现父亲的严肃,同时也明白这么多年来自己想的太过简单了。
“但看看眼下的张士逊?能力与否暂且放于一边,打压旁人便是大忌,你可知为父也曾如此为何并未遭受弹劾?”
吕公著没想到父亲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微微皱眉思索后小声道:“父亲虽也如此,但却也提拔后辈,任用能臣。”
吕夷简满意的点了点头:“没错,要想打压谁,那便必须提拔一个和其一样有能力的,如此才能让朝堂之上有人为你说话,不光如此,政事并未耽搁下来,此为动摇国本!为父主中书,于政府伏案,批阅公文至佛晓,不敢懈怠,而张士逊贪图享乐,以为坐上宰相之位便高枕无忧,岂不知御史、司谏皆在其侧,还有参知政事矣观其行,听其言!作为相公自己无能便是最大的忌讳,官家正值青年,雄心勃发,岂能让这等人物久居相位,尸位素餐?!这便是自寻出外!”
吕公著好奇道:“那如何上疏弹劾?父亲若亲自上疏岂不是……”
吕夷简哈哈大笑:“这时岂能上疏弹劾?要规劝的不是他张士逊,而是官家啊!去取笔墨,为父说你来执笔!”
吕公著立刻进入书房,将要笔墨纸砚搬出来,这是父子二人之间的秘事,不可让旁人知晓。
“臣吕夷简望京而叩,官家亲政天下大悦,临朝以来多有社稷之功,老臣叹服!然国事繁杂,外朝窥伺,当施以良政以安天下,臣无大能,唯有规劝八条以供官家不时之需,正朝纲、塞邪径、禁货贿、辨佞壬、绝女谒,疏近习、罢力役、节冗费。此八条规劝乃臣之肺腑,万望官家挂记,臣得官家福祉,身体康健,虽远朝堂,亦不敢忘政事,官家当保重圣体,以治天下!”
待吕公著写完,心中也是豁然开朗,这样的劄子递上去没人会觉得父亲是在弹劾张士逊,但却会让官家反观亲政之后中书的所作所为。
虽说通篇没有提及一句张士逊,但官家必定会审视其为相之能。
“父亲,孩儿明白了!”
吕夷简欣慰的笑了笑:“明白便好!很快便会有人弹劾张士逊,到时让他叶长生也占到了便宜……嘶嘶……”
说着说着吕夷简便倒吸一口凉气,惊诧的看向南方默默不语,吕公著不知其意道:“父亲何有惊讶之色?”
吕夷简看了看儿子并未开口,只是在心中骇然,自己对张士逊下手便也解了叶安的困境,如此说来那份密信难道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但转念一想应该不会如此,可若一切皆是巧合,那他叶安的运气也太好了些,细细想来,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他叶安刚被张士逊所针对,自己便找到了对张士逊发难的最佳时机?这所谓的最佳时机是否又是他叶安所谋划的?
若真是如此……看了看自己还打算与叶安一较高下的儿子,吕夷简挤出笑容道:“无事,无事,只是突然心悸了些,怕是老毛病又犯了。”
“孩儿给您熬药去。”吕公著大惊失色,转身便去寻父亲的老仆前来伺候,自己去准备汤药去了。
“老爷旧疾又犯了?老奴给您施针。”
吕夷简微微点头:“也好,以后万万不要让三哥儿与叶安一较高下,也少同他说些叶安的事,两者眼下还差之千里……恐折吾儿锐气。”
老仆微微一惊,随即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