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双手撑住地,趁云华和童凝儿未反应过来,她忽然窜起,向苏梦棠的方向扑去。一切发生的太快,云华想要反手将她拉住,已然来不及了,只抓住了她的裙角,扯下一块污布来。眼看珊瑚奔着苏梦棠而去,童凝儿来不及想,回身便将手中的匕首,向珊瑚投去。
“不可!”云华跃起身来,从空中将匕首打落。此时苏梦棠神色未动,她身后的紫若,已经几步腾挪来到前面,利落地一掌,便将珊瑚推翻、摔倒在客座前的地上。
珊瑚刚刚卯足了劲冲来,半路被猛然一推,摔得七荤八素,一时爬不起来,任凭紫若拧住她的胳膊,将她制住。“姑娘,瞧你这样面善,定是个能主持公道的,求你听我辩解。”珊瑚涕泪流了一脸,哭求道。童凝儿跑上前来,翻看珊瑚手中是否藏有暗器——竟是空空如也,心中松了一口气,又不禁为自己刚刚的莽撞而后怕。
苏梦棠看她模样着实可怜:刚才向自己冲来,也并不像是要伤害自己,更像是想躲开云华和童凝儿的步步紧逼,来这边告求。
“紫若。”苏梦棠示意了一下,紫若便松开了紧紧箍着珊瑚的手,却又握住了珊瑚的手腕,以防她再耍什么花招。
珊瑚坐起来,拿另一只尚能活动的胳膊上衣袖擦着脸上的眼泪,忽然从余光看见云华从后面一言不发走过来,手里拿着童凝儿的匕首。她下意识向一旁缩去,再次崩溃大哭起来,口里喊着:“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就是到了大理寺,也得听人辩上三辩才能断案呀!”
云华没有看珊瑚,而是径直走向了童凝儿,将匕首柄递给她,交待道:收好。凝儿吐了一下舌头,忙将匕首别在腰间。云华绕过珊瑚,坐在了自己那把椅子上,方开口对她说道:你勾结朝臣,谋害前朝太子,这案子已经明朗,无需再审了。
珊瑚听了这话,忍着眼泪,向苏梦棠说道:姑娘,我知道你们是为着这事来找我,可我坐得正、行得直,没做过的事情,把我拉去开封府、大理寺,我也是没做过,请姑娘听我解释。”
童凝儿听到她这番正义凛然的告白,险些笑出来:这话让不知道底细的人听去,还真以为她是个多正派的人物。苏梦棠看了她一眼,童凝儿方忍住笑,恢复了严肃的面容。
苏梦棠看向云华,云华也正看着她,用目光无言示意她:可以问了。苏梦棠道:那你便好好说说,你是如何无辜。珊瑚一心想逃出一死,不等苏梦棠话音落下,便将那前尘往事,细细道来。
原来十一年前,宁宗在位的时候,珊瑚是永嘉县万芳阁的歌女。她那时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如同雨后清荷般柔弱动人,弹得一手好琵琶。一日史弥远与手下夏震来到永嘉办事,到万芳阁喝酒,她被喊去弹琴助兴。史弥远见她琵琶弹得好,又长得楚楚动人,便顺口问了她身世生平。她如实回答,说自己命苦,无父无母,被婶娘卖到这里。史弥远宽慰她道:人生际遇,殊难预料。史弥远走后,万芳阁的老鸨便来找她,说史大人已为她赎身,过几天会有人来接她去临安。她心中大喜,问老鸨史弥远的来历,得知是朝中重臣。
珊瑚那时以为,自己是要给史弥远做府里的歌女的,或者可以成为他的妾室偏房,不管哪样,终比这偏僻之地的秦楼歌馆,要好上几百倍。
可到了史府,她更理解了什么叫“殊难预料”,史弥远为她赎身,是想将她献给当朝太子赵竑,做东宫的歌姬!小地方来的小麻雀,竟有机会飞上了东宫枝头,珊瑚打心眼里感激史弥远。
从到了史府那天起,史弥远便安排她住在一处名唤藏春阁的僻静院落中,请来两个宫里待过的嬷嬷照顾她的起居,教她宫中的规矩,教她如何侍奉男人。过些日子,又请来临安顶好的琴师,帮她提升琴技。珊瑚在史府住着,只知道自己要被献给太子,却从未见过太子。
就这样住了快一年,未再听到一点动静,珊瑚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没有达到史弥远的要求,而不被送去了。这一年来,史弥远常带着夏震来看她,却只说些“不要过于劳累,多加休息”的话,便借故离去,留她与夏震单独相处。夏震是史弥远手下除秦国锡之外最得力的一员武将,在史弥远的庇护下,一路从正六品升到了忠武将军的位置上。他人长得彪悍威武,却偏偏生出一副多情的心肠,天长日久,对珊瑚生出一段爱慕之情。珊瑚自幼被卖到万芳阁,见过的多是浪荡之徒、庸碌之辈,何尝见过这样一身是胆的豪杰,心中也是仰慕夏震的。
转眼到了第二年开春,这天史弥远又带夏震来看珊瑚,匆匆交待几句,便被家中小厮叫走了。此刻藏春阁里只剩下了珊瑚和夏震,两人郎情妾意,互诉衷肠,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却不想被折回的史弥远撞破,大为震怒。
两个人连忙跪在史弥远面前认罪:夏震剖白了对珊瑚的心迹,求史弥远能够成全;珊瑚因觉得辜负了史弥远的苦心栽培,失声痛哭。史弥远将二人扶起,劝慰道:“我又怎看不出你们二人的情意,只是如今皇上龙体抱恙,朝局动荡,咱们不得不将自己人安插进东宫,有朝一日如若太子登基,也能趋利避害,知晓新皇动向。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这样做,是想为咱们这帮旧臣都谋一份太平罢了。你们都是好孩子,又忠心于我,等这步棋走完,我定给为你们做主。”夏震焦急地说道:珊瑚若进了东宫,今世又如何再能出来与我相见?”史弥远道:“此事自有缘法,我定会为你二人谋划,不会让你们白白受这委屈。”夏震和珊瑚见史弥远如此体谅,又对他二人道出这肺腑之言,更是觉得惭愧,当下表示愿意为之肝脑涂地,以报恩德。
几日后,在夏震的亲自护送下,珊瑚就进了东宫——贵和太子赵竑府邸。她为着报答史弥远,也为着能早日获取有用的信息,凭借一张清水芙蓉般的面庞,施展开了浑身解数,获得了赵竑的垂怜,成为了太子府炙手可热的宠姬。
一日饭后,赵竑在暖阁中闲来无事,让人展开地图来看。珊瑚在赵竑怀中,听赵竑说有朝一日,要联合金国击败蒙古的打算。她装作不经意问道:那南宋的江山可就太大了,又要何人来看守呢?赵竑笑道:“你何时关心起朝政来了,若真能如愿,当从下层寒士中选拔饱学之士、将帅之材。”这句话本是闺阁戏语,珊瑚却牢牢记下,命人传信给了史弥远。
后来据夏震说,史弥远接到这封密报,又惊又气,直接病倒了,三天未去上朝。病好之后,史弥远便派秦国锡和夏震从民间找来了赵与莒——也就是当今的理宗。彼时赵与莒不过是个落魄的宗氏子弟,门庭衰落,虽有着太祖后人的虚名,却报国无门。
后来的事情,珊瑚便不清楚了,她只记得有一天,史弥远传书给她,让她八月十七日这天,千万要灌醉赵竑,珊瑚隐隐觉得要有大事发生。这天赵竑太子从宫中回来,到了珊瑚房中,掩面而泣道:父皇今日面色沉滞,恐怕不是吉兆,我想留在宫中侍疾,却被母后劝回来了。珊瑚劝慰了赵竑几句,又拿来酒与他浇愁痛饮,赵竑很快便醉了,倒头睡去。
第二天珊瑚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昨夜宫中出了大事,宁宗薨了,史弥远联合朝中权贵,胁迫杨皇后,拿出早已拟好的诏书,扶立赵与莒登上了皇位。
一夜之间,风云乍变。
赵竑酒醒已是午后,他闻言大惊,派人找来韩清之大将军,便入宫了。
后来的经过,珊瑚也是听夏震说的:大殿之上等待赵竑的,是史弥远一帮亲信、几位朝中阁老和龙袍在身的宋理宗赵与莒。赵与莒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便一夜之间成了皇上,便凡事以史弥远是依,此时他看到赵竑气势汹汹赶来,吓得噤若寒蝉。史弥远像是早已料到赵竑会来兴师问罪,他当即让傀儡一样的宋理宗,派人给赵竑宣读了所谓的先皇诏书:授赵竑为开府仪同三司,封济王,命其出居湖州。
赵竑势单力薄,他看着这群早已串通好的朝臣的嘴脸,堂堂七尺之躯气得口吐鲜血,不能言语。
史弥远却道:济王,你见到新皇不跪,可是大不敬之罪,凭这一条便可将你剔出宗庙,以肃国法。夏震闻声上前,压制着赵竑给宋理宗磕了三记响头!赵竑口不能言,奋力挣扎,连理宗都不忍相看,用衣袖遮住了脸。是可忍孰不可忍?韩清之是赵竑手下最推心置腹的干将,他见赵竑被人这般欺辱,顿时大喝一声,提剑上前想要与夏震拼命,却被史弥远叫出埋伏好的刀斧手,砍杀在了朝上。
随后赵竑被抬出了宫门,送入府中养病。理宗心中着实愧疚,不忍看宗室贵胄被折磨至此,便求告史弥远,想让赵竑病好了,再去湖州赴任。史弥远满口应允,随即派人给珊瑚送信,让她站好最后一班岗,随时做好准备回来。
讲到这里,兵法堂上气氛已是肃穆到了极点,苏梦棠和童凝儿忍不住擦着眼泪,云华亦是觉得五内俱焚。他们虽早就知道当年这场“矫诏立王”政治剧的梗概,可听到血淋淋的真相从当事人口里这样细细托出时,依然觉得震惊、愤怒和悲痛。珊瑚有些累了,她清了清嗓子,说道:后来我便被史弥远接出了太子府,赵竑太子一家去了湖州,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张云华抬起眼来看着她,说道:不对,你还有两件事情没有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