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老将军的目光,忽而又落在了西门三月的脸上,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一个与云华同来的孩子,究竟与何人相似。西门三月不曾被这样严肃的目光审视过,一时间受了委屈,含泪低下了头。项老将军严厉的目光忽而放亮,又是轻轻一笑,说道:“老夫若是没有猜错。。”张云华知道项远潮已经猜到了西门三月的身世,忙起身打断道:“项将军,能否借一步说话。”他知道,若是苏梦棠在这里,一定不愿意西门三月听到关于自己父母的事情。当初珊瑚在兵法堂说出了秋秋的身世,他没能阻拦,而使秋秋受了伤害,已是追悔莫及,这一次,他要保护好另一个孩子。
汪妈妈听出了气氛不对,早先便暗暗使了个颜色,让小丫鬟们都悄声退下了。此时看到云华起身,她便捧了个装着瓜果的琉璃盏,走到桌前笑道:“老爷许是醉了,公子快坐下,这是程家姑娘今早上让人送来的西域葡桃和蜜瓜,是程家二公子从西域亲自快马加鞭带回来的,听说她们程家母女在咱们府上,就让人送来了。程大姑娘叫人分了两份,一份让送来给老爷和少爷宴客用,一份留给二位老夫人进香回来再吃的,我且放在这里了。”说罢与项老将军对视一眼,走回堂下。
项老将军听了这话,知道汪妈妈是提醒他,如今程家的外客在府上,家中发生的事情不便张扬。他对云华说道:“都先吃饭吧。”说罢将那瓜果分与众人,自己独自喝下了第二碗酒。李卓然后悔自己方才的提问,惹得刚刚热络起来的气氛又将归于压抑,便讲了个他在过云阁中,听来往茶客讲的传奇故事,想逗众人一笑。
待他讲完,项老将军依然只将面容阴沉着,一丝笑容也没有。众人见老将军这般态度,纵使再想笑也硬生生憋着,只低头吃菜。李卓然只道是这个故事不好笑,便开始讲另一个画扇面的故事,舌灿莲花般讲到一半,发现只有西门三月听得津津有味,其他人依然都和没听见一样,只得硬着头皮把下一半讲完,话音才落,项老将军恰好放下了筷子,这顿饭总算是吃完了。项老将军站起身:“老夫有些倦了,先去歇息,你们年轻人请自便吧。”说罢他用严厉的目光看了项抗一眼,说道:“抗儿,你过来,为父有话问你。”项抗早已料到项远潮会单独问他,便在大家的注视中,迈着和项老将军一样的步伐,走到了里屋去。
才合上门,项老将军便径直走到雕花罗汉榻上坐了,说道:“抗儿,你跪下。”项抗向前走到项远潮面前,缓缓跪下,只听见他父亲说道:“你十岁往上,我便很少罚过你了,今日为何要你下跪?”项抗说道:“我不该编瞎话,欺瞒您两个孩子的身份。”项远潮见他毫不知错,怒道:“我便为这件事与你过不去么?那女孩子是谁?贵和太子之女!那男孩子,虽然复姓西门,可与韩清之将军眉眼间十分相似。你们几个人有多大的胆子,敢去招惹史丞相?”
项抗听到他父亲已经知道了西门三月的身份,便只说道:“父亲,你刚刚说贵和太子为罪王,可赵竑哥哥曾也是您的学生,他是什么样子的人,您不知道么?我们没有招惹谁,是史弥远矫诏立王,将赵竑哥哥一家赶尽杀绝。。”听到这里,项老将军忽然起身向前,项抗只觉得一阵掌风刮过,便重重挨了一记耳光。他抬起头看着项远潮,十分惊讶,从小到大,父亲很少对他动手。项老将军极力压着声音,青筋暴起地指着项抗道:“这种话,你这辈子都不许再说,倘若让我听见,我便没有你这个儿子。”
项抗害怕将项远潮急火攻心,便起身将他父亲扶回了罗汉榻,自己又退回来跪好,说道:“我不说便是,可事实在那里明摆着,父亲真的打算骗自己一辈子么?您当年在庐阳书院,第一堂课便教我们几个,习武之人,当先知晓善恶,顺应天道。那您却对史弥远马首是瞻,却是为何。”项远潮听到儿子的责问,一时间没有说话,项抗接着说道:“再说,赵竑哥哥的骨血,我们难道能坐视不管么?那韩清之将军的孩子,是当年苏老先生亲自收养的。为何在别人那里,抚养他们的遗孤可以,在咱们满门忠烈的项家门上,便从湖州之变起,提都不能提起他们?”
项老将军听出来项抗话里的委屈,与他说道:“正是因为项家满门忠烈,才不能因为你我的过失,将几代人攒下的功勋,毁于一旦。史丞相如今权势更胜于前朝,可以说是手握满朝文武生杀大权,又对我们这些先帝力主重用的老臣,多有忌惮,为父用七八场战役,九死一生才换来了他的信任,不可以出什么差错呀。”项抗向前挪动了两步,将手搭在了项老将军膝盖上说道:“赵竑哥哥也是毫无差错的人,都可以被无端残害,父亲纵使做到无可指摘,又能保一辈子太平么。”
项远潮被儿子说中了痛处,心上一阵悸动,他用手掌抚了抚胸口说道:“纵使难于登天,老夫也要守住这个家,守住祖宗的功劳和基业。”他拍了拍项抗的肩膀,目光渐而缓和:“所幸为父再过上几年,就能全身而退,带着你母亲告老还乡了,到时候,在丞相那里给你求个闲职,让你不用再出兵打仗,你便能在这临安地界,与自己的妻儿过上安稳日子。”项抗听到父亲这样求田问舍的心思,心里冷了半截,说道:“我只当父亲这些年在史弥远手下做事,是韬光养晦、忍辱负重,不料父亲真是只求自保,毫无报国之心了。”
项远潮叹了一声,起身向前踱了几步,幽幽说道:“你刚刚问为父的话,倒是可以问问自己,”项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父亲指的是那句。项远潮回过头来,示意相抗起身:“纵使做到无可指摘,又能保一辈子太平么?纵使胸怀苍生,如若逃不过杀身之祸,又何以报国?济王和韩将军那样文韬武略的国戚重臣,都可以被无端戕害,父亲纵使做到以身许国、斩奸除恶,又能如何?只会比他们下场更惨。”
项抗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门外忽然隐约传来了西门三月的笑声,项远潮被这笑声提醒,对相抗说道:“刚才那个女孩子所说的话,不知是否是云华所教,与贵和太子十年前在庐阳书院所说的,如出一辙。从前朝中都将金国视为死敌,只有太子一日单独与我说,他认为应当联金抗蒙,并说蒙古人不断蚕食西辽和西夏的土地,可能意在兼并,如今都已经如他所说,全部应验了。你看,纵使有这样的韬略与远见,没了太平,终究也是一场空。另外,那个孩子的身份如此特殊,本应谨慎些的,可她锋芒太露,绝非好事。”项抗忙说道:“这孩子从前木讷的很,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说出这番大道理来,连云华都面露惊奇,许是一时兴奋吧。”
项远潮嗯了一声,重新坐回了罗汉榻上,说道:“那两个孩子的事情,为父可以装作不知,可他们绝不可在咱们府上久留,这里人多口杂,万一泄露了消息,刚刚在座的,加上咱们项家,甚至在这里做客的程家,一个也逃不掉。先不说你们这几个孩子,你愿意若雪姑娘无端被牵连进来么?”知子莫如父,项老将军知道项抗的心思,也早已看出项抗与程大姑娘程若雪之间的情意,以此以此引导儿子识时务。
项抗张了张口,艰难地说道:“父亲的意思是,让我把云华他们赶走?他们可是您的学生,怎么能。。?”项远潮笑了一下说道:“为父已然是自顾不暇了。况且云华领着两个这样身份的孩子,光明正大进我将军府时,可曾想过我是他的老师?临安城有多少史丞相的眼线,稍有不慎,便会将祸水引向项家。”项抗忙替云华辩解道:“云华在青云山呆了多年,山下的事情他多有不知。就算是卓然和锦书他们其几个,也只知道您不许我提起太子和韩将军,而不知道您如今听命于史弥远。”
项远潮点点头道:“你也不用替他们辩解,待会只说我累了,就不送他们出府了。”说罢便卧倒在榻上和衣而睡,项抗十分无奈,只得出来向众人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