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第二天,因为元真娘子和王宝珞都要赴官宴献艺,晁灵云自告奋勇地揽下了去东市买樱桃毕罗的活计。在她们感激的眼神欢送下,晁灵云骑上一头小毛驴,于午后早早出发,优哉游哉地前往东市。
她一路向南骑行,却在快要抵达东市时向右一拐,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东市旁的平康坊。
平康坊是长安妓-女所居之地,京都游侠、五陵年少,常年汇集于此。每年金榜题名的进士,都要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世人皆称此坊为风流薮泽。
作为通宵达旦的欢愉之地,午后的平康坊透着一份难得的幽静。晁灵云走进坊间南曲,熟门熟路地叩开一座宅院的大门,为她开门的仆人一见到她,便露出了满脸笑容:“今日总算将娘子盼来了,绛真娘子每天都在念叨你呢。”
“我早就想来了,奈何杂事太多,今日才找着机会过来。”晁灵云将毛驴丢给仆人照料,自己直奔客堂,去见绛真。
绛真是平康妓中的翘楚,以聪慧闻名于坊间,容貌倒在其次。
晁灵云走进客堂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一个人下棋玩。
绛真抬头见到晁灵云,高兴地收起棋子,笑着问:“难怪今早喜鹊叫,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春风。”晁灵云回答。
这暗示着她最近过得还不错,绛真便放了心,继续用暗语问晁灵云:“前些天你在牛宰相府中,得了什么赏赐没有?”
“别提了,不但没什么值钱的赏赐,还伤了一个人的心。我险些吃大亏,后来又惹了不少风波。”晁灵云也用暗语作答,随后将自己意外结识光王,被牛宰相送进光王宅,又进入教坊拜元真娘子为师的经过,对绛真娓娓道来。
出于某种她不愿深究的心理,晁灵云没有对绛真透露李怡的真正性情,更没提他与她之间将会进行交易的事——毕竟绛真会将自己所说的一切都向上报告,这也许会给对外装哑巴的李怡带来麻烦,撕破自己与他的“君子协定”。
既然哑巴王那么信任她,就冲他这份坦荡,自己也不能先做小人。晁灵云心里暗暗拿定主意,只将光王描述成一段露水姻缘,纵是这样,她这几天跌宕起伏的经历,也已经让绛真连连咋舌。
绛真听罢沉思片刻,对晁灵云说:“你能够拜元真娘子为师,对我们将来的行动大有助益。此人是御前供奉第一部的娘子,达官贵人趋之若鹜,你跟着她,将来长安城中的王宅相府,甚至皇宫禁苑,就没有你去不了的地方。只是这个光王……你没被他占什么便宜吧?”
“没有没有,”晁灵云拼命摇头,面红耳赤地否认,“光王这个人你也知道的,就是个哑巴王嘛。他虽对我起了非分之想,但我不为所动、严词拒绝,所以才被他一怒之下撵出了王宅!至于说我善妒云云,那都是他为了挽回颜面的虚词!算了,不提他了,其实这次也多亏有他,我才能提前进入十六王宅,见到了一直思念的郎君。”
“郎君他样貌如何?”绛真用暗语问。
“他生病了,气色很不好。”晁灵云将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告诉绛真,“我很担心,他身边都是些刁仆恶奴,根本不会好好照顾他。”
“我知道了,我会去请教大人,问问我们能否帮上忙。”绛真说完,又有点担忧地叮嘱晁灵云,“你这几天的际遇,有些巧得过分,我总担心这背后另有玄机……罢了,我们先走一步看一步,你自己万事小心。”
“我知道。”晁灵云心虚地点点头,被绛真敏锐的直觉吓到,背后悄悄冒了一层冷汗,“阿姊,之前寄放在你这里的东西,我想先取走。今日我不便多留,改天再来看你。”
“这么快就要走?”绛真起身走到寝室,从箱笼里取出一个包袱交给晁灵云,很是舍不得她,“至少留下来用饭吧。”
晁灵云摇摇头:“不了,我还得去买樱桃毕罗呢。”
“张家食肆的樱桃毕罗?”绛真忽然笑了,见晁灵云点头,便执意拉她坐下,“别的没法帮你,这件事倒是容易。你不用跑去买了,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真的?”晁灵云喜出望外,“我要买三个。”
绛真唤来侍儿,吩咐:“去告诉张大郎,就说我想吃樱桃毕罗,叫他多送些来。”
“娘子这样说,张大郎可得乐坏了。”青衣侍儿掩口一笑,退出客堂。
晁灵云便安心地留下来陪绛真聊天解闷,顺便喝茶吃点心。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申时,忽然就听见侍儿在堂下笑着,怪腔怪调地通报:“娘子,毕罗来也。”
绛真轻轻笑了一声,正色道:“休要胡闹,快请大郎进来。”
只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下一刻,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便风风火火地大步进堂,手里提着一只食盒,望着绛真露出一脸憨笑:“娘子终于肯赏脸,尝尝我为你做的毕罗了?”
绛真转着手里的团扇,一双含情目斜睨着张郎,但笑不语。
张大郎径自坐到绛真身边,亲手揭开食盒的盖子,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毕罗,正散发着喷香四溢的热气。
“我这毕罗一天只出一炉,便是天子来买,也难买到那么多。”张大郎满脸自豪地吹嘘,又觍着脸讨好绛真,“但若是娘子你想吃,那就是要多少有多少。就像我对你的情意一般,永远无穷无尽……”
一个彪形大汉说起令人肉麻的情话来,那效果简直是触目惊心。晁灵云坐在一边旁观,觉得自己的牙都快要被酸掉了。
这时张大郎已经亲手拿纸托着一个毕罗,递到绛真面前。晁灵云注意到他手上纹着一只斑斓的蛇头,那蛇的嘴就纹在虎口上,连毒牙、蛇信都纹得活灵活现,就好像一只蛇叼着毕罗,正试图吞咽一般。
“快尝一口看看。”张大郎拿着毕罗,一脸期待地盼着绛真咬一口。
绛真嗔怪地瞪他一眼,提醒道:“我妹妹在呢。”
张大郎听得一愣,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堂中还有别人,扭过头看见晁灵云,一张忠厚端正的脸上浮起憨笑,说出与外貌反差极大的轻薄话:“原来我小姨也在。”
绛真拿团扇拍了一下他的脸,从他手里拿过毕罗,翻着白眼咬了一口。
只见绛唇皓齿咬破红莹莹的樱桃,竟不知哪一色更鲜艳,零星几点白色乳酪沾在饱满的下唇上,被濡湿的舌尖卷掉,一时之间张大郎两眼发直,目光如蛛丝般又缠又粘,追着绛真不放。
晁灵云被这两人肉麻得没眼看,拿起毕罗和自己的包袱,就要告辞。
绛真被张大郎缠着,不方便再留她,便唤来侍儿,嘱咐她好生送晁灵云出门。
晁灵云骑上小毛驴,离开平康坊,一路向北回左教坊。通衢大道上人来车往,她沿着街边行进,小心避让着车马。
就在她专心赶路之际,身后忽然响起一片奔雷般的马蹄声,伴着令百姓避让的呵斥,飞速向她接近。晁灵云心神一凛,不由撩开帷帽轻纱,回过头去观望。
只见鲜衣怒马,浩浩荡荡。先是一群锦衣随从开路,随后是十几名骑着骏马,身穿猎装的儿郎,一马当先的那个人晁灵云认得,正是颍王李瀍。
她双眼一亮,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尽力在这段极其短暂的时间里,看全并记住这群人里的每一张脸。
紧跟在李瀍马后的,是一个约摸十四五岁,还没加冠的俊秀少年。他的衣装、坐骑,奢华程度丝毫不逊于李瀍,令晁灵云立刻联想到另一个与李瀍同样受天子宠爱的亲王——安王李溶。
跟在安王之后的公子王孙,很多看着已经有三四十岁,晁灵云很难猜测出他们的身份,只能先努力记牢他们的脸,哪知下一刻李怡忽然闯入她的眼帘,令她瞬间走神。
今日李怡穿着一身黑色织金线的猎装,与颍王、安王相比,显得朴素低调,理应非常不惹眼。然而晁灵云却觉得有那么一瞬,他的装束恰好将他沉稳冷峻的气势突显出来,如寒山静水,紫气深藏,压过了马队里所有的人。
晁灵云情不自禁地收紧手指,攥在掌心的轻纱被她拽出数道皱痕。
与此同时,骑在马上的李怡忽然侧目,恰好与她的目光相撞。
咦?这么远,他不可能注意到我吧?晁灵云在心里不确定地嘀咕,却在电光石火间,仿佛看见李怡的唇角微微一挑。
晁灵云还没回过神来,李怡的马已经驰过她眼前。她连忙转过头,目光追随着他,却只看见一个衣袂翻飞的背影渐行渐远。
难道他真的看见我了?她的心砰砰直跳,脑中不断回味着刚刚李怡那个若有似无的浅笑,一会儿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一会儿又兀自傻乐。
嘿,这哑巴王,其实长得怪俊的。
晁灵云一路胡思乱想,回到元真娘子的宅院时,元真和宝珞都已经画好妆容,整装待发了。
“你可总算回来了!毕罗呢?”宝珞一见她就迫不及待地问,“我特意留着唇脂不涂,就为等你呢!”
晁灵云赶紧奉上毕罗,元真和宝珞一边抓紧时间大嚼,一边往门外走。两名男仆已经在宅门外备好了骏马,等着伺候二位娘子上马出发。
晁灵云将自己的包袱放回屋子,又跑出来送师父和师姊出门,顺便向她们打听:“今晚师父和师姊要赴哪里的宴会?”
“我去颍王宅,师父去神策右军营。”宝珞口齿不清地回答。
晁灵云心中一动,主动请缨:“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我现在什么都不会,愿给师父师姊打打下手,也好多长些见识。”
宝珞听了她的请求,脸上浮现出两团红晕,为难地望了一眼元真。
元真噗嗤一笑,揶揄道:“灵云跟着我走吧,你师姊她啊,只怕明天早上都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