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真娘子的话正中晁灵云下怀,她按捺住窃喜,还故意挤眉弄眼地揶揄了宝珞两句,才跟着元真娘子前往神策右军营。
长安城的禁卫军分南衙与北衙,南衙由宰相管辖,分隶十二卫;北衙为禁军,名为天子直辖,实际上由宦官掌握。北衙禁军分羽林、龙武、神武、神策、神威,各军又分左右,统称十军。其中以左右神策军实力最为强劲,如今大权在握的正是右神策中尉王守澄。
去年漳王被贬为巢县公,她的假母杜秋娘被迫回到润州家乡,正是因为这个王守澄为了搞垮立志铲除阉党的宰相宋申锡,诬陷宋申锡与漳王勾结,意图不轨之故。
若想为漳王平反,就必须扳倒王守澄,因此晁灵云早就想寻找机会接近此人及其党羽,能跟着元真娘子进入北衙,实在是意外得来的捷径。
神策右军大营位于西内苑的东北角。酉时二刻,元真娘子一行准时来到大营,晁灵云跟在她身后,连同仆从、乐工,一行人进入设宴的幄幕,一同拜见坐在宴会首席的王守澄,以及他的亲信将官。
近来正是春光烂漫的好时节,各司官员都在举办会食宴饮,北衙神策军自然也不例外。
右神策中尉王守澄位高权重,为他这场宴会献艺助兴的,皆是内教坊第一部的高手。今晚到场的除了元真娘子,还有云容娘子,以及其他散乐、百戏之流。
年过半百的王守澄身材臃肿,面相阴鸷,一双锐眼精光四射,如捕食的夜枭一般,足以令被他盯上的猎物心惊胆战。
这等叱咤朝堂,左右三朝天子的人物,浑身散发的气质危险而张狂,与晁灵云以往接触过的官员截然不同。她不敢多看,行礼之后便跟着元真娘子退到一边,借着替元真整理舞装的工夫,不时往宴席上偷窥,收集有价值的讯息。
不知不觉间,轮到元真娘子上场舞剑。晁灵云站在台下,看着元真娘子身着改制的虎裘锦裼胄甲,袒露的双臂上勒着明晃晃的金钏,手执双剑,身轻如燕地跃上舞筵,躬身向众人行礼。
鼓乐尚未响起,只这一亮相,满座已是欢声雷动。
下一刻,鼙鼓震天、管弦匝地,元真手腕一动,双剑骤然出鞘,激越的剑气掠过舞筵边的庭燎,顿时火光摇曳,明灭不定。光影变幻中,元真翩然起舞,手中双剑如二龙追飞,左右交辉。
晁灵云记得自己夜探王宅那一晚,在颍王宅看见宝珞舞剑时,已经觉得十分惊艳。然而今日见了元真舞剑,才明白当时宝珞说自己的剑舞只是略得皮毛,并非自谦。
此刻呈现在她眼前的绝艺,是一辈子心无旁骛、练剑成痴才能到达的境界。元真的剑已是与她心有灵犀的活物,锋随指顾、锷应徊翔,每一个动作都随心所欲,人与剑浑然一体。
晁灵云天性活泼,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今日目睹元真舞剑,却是她第一次对他人的技艺心生向往,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学有所成,跳出这般风华绝世的舞。
晁灵云和满座宾客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元真娘子,所有人的心情都随着她的舞蹈时紧时松、跌宕起伏。不觉舞曲将终,元真舞剑的动作却越发迅疾,如风生雷走、瞬息数变。
直至最后一记鼓声响起,元真忽然将右手的剑高高抛向空中,同时拾起起舞时被抛在舞筵角落的剑鞘,从容地将左手宝剑归鞘,右手则握住另一只剑鞘的末端,以一招卧鱼之姿,将剑鞘举向空中。
只见一线寒芒从高空直直坠落,锵然一声,剑已归鞘。
满座寂然,短暂的静默过后,喝彩声直冲天际。
元真娘子觉得自己今晚跳得不坏,满意地笑起来,向着首席的方向行了一礼,随后脸不红、气不喘地走下舞筵。
她对晁灵云使了个眼色,让她捧着一只托盘,跟随自己前去领赏。
元真娘子先走到王守澄座前,向他敬酒。王守澄对她方才的剑舞赞不绝口,满饮了一杯,又赐酒给元真,同时将一把碎银扔进了晁灵云捧着的托盘里。
因为这个机会,王守澄注意到了俏丽可人的晁灵云,问元真:“这位娘子瞧着面生,可是你新收的弟子?”
元真拿着酒杯,嫣然一笑:“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这位正是奴婢新收的弟子,名叫晁灵云。以后等她能独当一面了,还请大人多多抬举。”
一旁的晁灵云抓住时机,乖巧地双膝跪地,向王守澄行礼:“奴婢拜见大人,大人万福。”
“你这弟子甚是伶俐,将来必定有大出息。”王守澄乐呵呵笑道,又往托盘里多撒了一把铜钱。
“谢大人吉言。”元真笑靥如花地谢了恩,领着晁灵云往宾客间走。
元真与在座许多官员都很熟稔,谈笑风生间,托盘越来越沉。
晁灵云并不在意托盘里的分量,只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便见到了另一个她一直想接近的人——王守澄的亲信,尚书左丞王璠。
此人曾是宋申锡知交,去年却临阵倒戈,将宋申锡铲除阉党的计划透露给王守澄,从而殃及漳王被贬。
晁灵云借着堆得山高的托盘的掩护,偷偷打量王璠,心想:这人看上去衣冠楚楚,人品却大有问题,我是应该接近他深入调查呢,还是直接杀掉给假母出气?
王璠浑然不知自己的小命正被人吊在秤杆上评估,径自与元真娘子调笑:“今日总算欣赏到娘子绝技,我司的会食宴,都请不动娘子呢。”
“那日是真不巧,奴婢奉召去了兴庆宫,大人千万别怪罪奴婢。”元真连忙向王璠敬了一杯酒,笑道,“大人是奴婢的衣食父母,奴婢岂敢怠慢?改日大人府上设宴,奴婢随叫随到。”
一旁的晁灵云在肚子里接了一句:我也会到。
“好,娘子果然爽快,”王璠笑道,将元真敬来的酒一饮而尽,“娘子可不准反悔,在座诸位都是我的证人。”
坐在两旁的宾客都笑着附和:“没错,我们都听见了。改日王大人设宴,可得有我们的份。”
元真是教坊第一部的娘子,需要随时奉召入宫,也因此有着不陪宴侑酒的资格和底气。她应酬完一圈,赚足了赏钱,便向王守澄告辞,赶在宵禁前回左教坊。
虽说不用陪宴,元真在席上还是喝了不少酒,走出大营时已醉得双颊绯红,无力上马。
她索性坐上两名仆人抬的紫藤兜子【唐时简易的轿子】,由晁灵云在一旁掌灯,一行人步履匆匆,想尽快离开西内苑。
半路上,晁灵云既是真心又很狗腿地奉承元真娘子:“师父的剑舞真是出神入化,弟子不知道得学多久,才能略得皮毛。”
“想那么多干什么,明天就开始练呗。”元真半闭着眼睛,不以为意地回答。
晁灵云回想着元真凌厉的剑招,本性难移,忍不住问:“以师父的剑艺,已经足够上阵杀敌了吧?”
其实比起这样绕弯子,她更想直接大喊:师父你剑术那么强,光拿来跳舞太浪费了啊!
“我那都是些花花架子,”元真是乐户之女,打从生下来就只知道练舞,从没思考过晁灵云问的问题,“我能杀人吗?我连鸡都没杀过。”
晁灵云脸上浮起一丝赧然,觉得自己又犯了多嘴的毛病,但自小在边塞重镇长大,骨子里的尚武精神还是让她很认真地强调:“师父舞剑时就像叱咤疆场的女将军,怎么会是花花架子。”
元真生性浪漫单纯,没有将晁灵云的话往深处想,反倒灵光一闪,笑道:“我派剑舞乃是由剑圣裴将军开创,自然融入了许多克敌制胜的招数,你会有这种感觉并不奇怪。可惜世易时移,剑圣的绝学传到我手里,气势已经远不及当年,不过是替人助兴的消遣罢了。”
“怎么会呢,师父你太过自谦了。”
“不……一支绝世的舞,仅靠舞者是无法真正传承的。”元真娘子说到此处,眼底有悲哀一闪而逝,被晁灵云敏锐地捕捉到。
“我们没赶上好时候。”她含糊地低语了一句,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晁灵云暗暗吃了一惊,琢磨着元真这句话中的意味,有很多疑惑想问,却又觉得时机未到。
这时天色完全暗下来,暮鼓声响起。一行人踏着鼓声,从巍峨的宫墙下匆匆走过,赶在宵禁前进入了左教坊。
等回到元真娘子的宅第,向守门的仆人一打听,果然宝珞还没有回来。晁灵云将元真扶下兜子,送她回房,将她安顿好后,才独自回到自己住的客房。
回房梳洗卸妆后,晁灵云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柜子里拿出自己先前寄存在绛真那里的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柄弯刀,在烛光下慢慢地摩挲,细细地看。
陈旧的刀鞘、磨损的刀柄,一旦拔出寒光凛凛的锋刃,昔日蹈锋饮血、快意恩仇的记忆便如边塞的风雪,纷纷扬扬,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