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灵云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今晚被元真娘子勾起的技痒,此刻如百爪挠心,让她忍不住提着弯刀走到屋外,在月光地里酣畅淋漓地舞了一回刀。
曾经渴饮敌血的弯刀附着无数亡魂,如一弯映照沙场的冷月,泛着幽森的寒气。劈、扫、挑、刺,每一个动作都是单刀直入,只为了最快地夺人性命。
白骨森森,磨成锋刃;杀气凛凛,惊退鬼神。这样勇猛的刀法,与优美的舞蹈不沾边,却自带着一种粗犷而邪气的魅力,使旁观的人心惊肉跳,却又目不转睛。
一套刀法练完,晁灵云收起弯刀,就像过足了某种隐秘的瘾,昂起头畅快地长舒了一口气。
不料就在这时,一阵“啪啪啪”的鼓掌声自她身后猛然响起,吓得她飞快回过头。
只见花前月下,王宝珞正眼含笑意地凝视着她,嘴里叼着一只毕罗,空出两只手为她鼓掌。
“你怎么会在这里?”晁灵云警觉地问,想到宝珞与颍王亲密的关系,握着刀柄的手暗暗收紧。
宝珞拿走嘴里的毕罗,一边咀嚼一边回答:“我刚回来,就看见你在月下舞刀。原来你有功夫底子啊,难怪能在遴选中胜出。”
晁灵云见她说得轻松写意,似乎并没有对自己起疑心,微微松了一口气,笑道:“是呀,我会点刀法,但是比起师父的剑舞来,就不堪入眼了。”
“不会呀,真实是很大的优势,你有武艺这一点,非常难能可贵。”宝珞笃定地说,“你这套刀法只要好好编排一下,加上合适的鼓乐,一定会是一支令人血脉偾张的刀舞。”
晁灵云不以为意地笑笑,故意转移话题:“师姊,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呢。”
宝珞果然脸红起来,娇嗔道:“我可不敢不回来,要不然啊,明天一定被你们笑话死了。”
“都已经宵禁了,你是怎么回来的?”晁灵云有点疑惑地问,又看见她手里的樱桃毕罗,更是纳闷,“还有这毕罗,我记得你出门前就已经吃完了啊。”
宝珞嘿嘿一笑,回答:“是颍王送我回来的,还有这毕罗,也是他差人去买的。对了,我多吃一个毕罗的事你可别说出去啊,我怕师父嫉妒,又罚我多练功。”
晁灵云忍不住笑道:“颍王待你真好。”
宝珞一脸娇羞地白了她一眼,却不否认,径自走到晁灵云面前,近距离欣赏她手中的弯刀。
“这是吐蕃的弯刀。”宝珞研究了一会儿弯刀的样式,下了断语。
晁灵云点点头,因为离得很近,能闻见宝珞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酒气。
“这刀看样子已经使用了很久,是你的武器?”宝珞好奇地问。
晁灵云当然不会说实话,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是一位长辈的馈赠。”
这弯刀的式样朴拙无奇,并不会让人很好奇它的来历。宝珞听了晁灵云的回答,便点点头,不再多问:“快三更了,我先回房睡觉,你也早些睡吧。咱们改日再研究你的刀法,看看能不能编出一只新舞来。”
晁灵云摸不清宝珞这般爱舞成痴,到底是真心还是假装,只能先不动声色,笑眯眯地与她道别。
晁灵云回屋就寝,因为这一天遇见的事太多,她一宿浅眠,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维州城,跟着头领站在城楼上,与他一同向着东北方向眺望。
“云儿,长安就在那里。”头领回头望着她笑,平素鹰扬虎视的魁梧将军,此刻像头温柔的大猫,“我们总有一天要回去,回到那片繁华乐土去。”
眼前不过是一片孤城万仞山,又哪里有长安?
年少的晁灵云懵懵懂懂望着头领,呼吸着高原上稀薄的空气,小嘴呵出团团白雾:“头领,乐土是个什么东西?”
“傻丫头,乐土就是令人快乐的地方。”头领曲起手指弹了一下她脑袋上的兜鍪,笑道,“不过那里我也没见过,都是从小听外婆说的,你如果想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就只能自己亲眼去看看了。”
头领的弹指就像一记灵咒,随着“咚”的一声轻响,时光瞬间如飞梭,长安的万千风情纷至沓来,在她眼前铺成一幅灿烂画卷。
平康坊中的衣香鬓影,美人如玉;涂着蔻丹的纤指在琵琶弦上飞速拨弄,晃得人眼花缭乱;绛真坐在铜镜前,往光洁的额头上贴了一枚殷红花子,回头冲她嫣然一笑;崇仁坊里刚出炉的胡饼,一口咬下去发出酥脆的声响;她钻过牛僧孺府中白森森的怪石,潜入灯火幽幽的藏书阁,在被人发现时用匕首刺入那人心口,看着一朵血花在他胸前洇开;她隔着水晶帘,盯着坐在首席上的牛僧孺,心想到底何时才能为头领报仇……
不断变换的画面忽然跳出李怡眸色浅淡的双眼,于是时间又骤然慢了下来,她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想对他露出一抹笑。
然而这时她却看见他轻启双唇,柔声对自己说:“大唐不能因为维州一城,挑起与吐蕃的战火,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
晁灵云倒吸一口凉气,温情脉脉的梦境瞬间变色,她看见了自己因为前往润州而错过的画面。
风雪大作的边境上,头领和战友、家眷全都被五花大绑,几百人在雪地里密密麻麻跪成一片。刀光血影,将素白的冰天雪地染成鲜红,她隔着遥远的距离心碎地大喊,却没有人听见她嘶哑的声音。
巨大的负罪感就像庞然的黑云一般压下来,几乎将晁灵云压得四分五裂——她本该是这群人中的一员,与他们一同魂归黄泉,为什么偏偏是她侥幸独活呢?
就算她不是故意抛开同伴,也是违背了当年的歃血誓言,将来要变成孤魂野鬼的……
晁灵云霍然睁开双眼,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蜷起身子,急促地喘着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泪花,出了一身冷汗。
她擦去眼泪,在昏暗的帐中瑟瑟发抖,又孤独又伤心。梦里李怡说的那句话,是当初她在润州收到噩耗时,假母给她的解释。宰相牛僧孺正是用这个原因说服了天子,下旨将头领和她的同伴们都遣回了维州。
李怡在她的梦里会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她其实打从心底觉得……他和天子是血亲,将来终究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晁灵云有点被这个想法困扰,转念却又想,李怡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的来历,她又何必在意他拿什么态度看待自己?
此刻窗外天刚蒙蒙亮,晁灵云心烦意乱睡不着,索性起床梳洗,打了盆凉水搓洗自己浮肿的脸。
从去年开始,为了能够融入长安生活,她师从假母,在润州进行过艰苦卓绝的特训,如今虽然六艺不精,但像个女儿家一样穿衣打扮、搭配服饰,已是易如反掌。
此刻时辰尚早,昨夜师父和师姊都饮了酒,定然是无法早起的。晁灵云对镜穿戴好,走出屋子,自己去厨房觅食。
厨房里,胖胖的厨娘正在做油【麻团】,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便抬起头,就看见一个穿着桃红色春衫,水灵灵的俏丽少女跨进门来。
她定睛一看,不禁笑道:“原来是晁娘子啊,你起得可真早。”
晁灵云笑吟吟地道了个万福,问厨娘:“大娘,这里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这里都是粗活,哪里能让娘子动手?”厨娘摇摇头,“娘子不如回房歇着,等子做好,我给娘子送去。”
“不用,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晁灵云眼珠一转,笑道,“我闻到羊汤的味道了,不如我帮大娘剥蒜吧。”
厨娘实在争不过她,无奈笑道:“那就劳烦娘子了,一会儿等子做好就歇手啊。”
晁灵云点点头,一边剥蒜,一边看厨娘做油。
厨娘调好面,将枣泥馅儿团进面里,握拳一捏,带着馅的面团便从她的五指缝里挤了出来。厨娘用竹篦将面团刮下来,一个个投进沸腾的油锅里,等面团煎熟后,用笊篱捞出来放进水里冷却,再捞出来反复煎个三五次,油便陆续出锅。
厨娘叫停了干活的晁灵云,让她去洗手,然后自己盛了一大碗羊汤,用细盐胡椒调味,撒上葱蒜,热乎乎地递给晁灵云。
晁灵云大口喝着羊汤,大口吃着酥脆滚烫的油,很快便靠着渐渐饱胀的胃袋,将心中的烦恼挤到了脑后。
她意犹未尽地吃完朝食,又喝了一碗茶,刚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就看见元真娘子的贴身侍儿走进厨房,对厨娘道了声万福,细声细气地说:“大娘,娘子让我来取醒酒汤。”
“娘子醒了?”厨娘丢下手里的活计,忙不迭地去取汤,“醒酒汤我早就在灶上备好了,就等你来取呢。”
趁着等汤的工夫,侍儿顺手拿了一只油解馋,看见坐在一旁的晁灵云,笑着与她打招呼:“晁娘子,好巧,你怎么在这里?”
“我起的早,来找东西填肚子。”晁灵云笑着回答她。
“娘子吃完朝食没有?”侍儿刚问完,就注意到摆在她面前的空碗,不由一笑,“真巧,娘子正要找你呢,不如一会儿你就和我一道回去?”
“师父找我?”这一大清早的,师父能有什么事急着找她,晁灵云疑惑地问,“阿姊,你可知道师父她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反正一早王娘子就兴冲冲地跑来,钻进娘子房中说话,隔了一会儿娘子就打发我来取醒酒汤,顺道还让我看看你醒了没有,如果醒了,就让你尽快过去。”侍儿回答。
晁灵云一听见王娘子三个字,心中就咯噔一声,懊恼地腹诽:真是要命,就算告密也不必这么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