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灵云乍然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第一时间跳出的,竟是李怡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时隔多日未见,也不知道三日后去了曲江,自己有没有机会见到他?
宝珞将晁灵云茫然失神的模样看在眼里,以为自己触动了她的情伤,特意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将她领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谈心:“灵云,你是不是很怕遇见光王?”
晁灵云知道宝珞被自己连蒙带骗,如今对光王误解很深,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只好苦笑道:“其实也还好啦,他不喜欢我,我又能如何呢?就算见面也只能形同陌路吧……师姊放心,我的心不会再被他蛊惑了。”
“你确定自己真的可以做到心如止水吗?”宝珞一脸严肃地凝视着晁灵云,随后说出一句令她喷饭的话来,“咱们舞的可是如假包换的刀剑,你要是因为心情不好出了差错,失手弄伤了自己或者别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宝珞的话让晁灵云又好笑又感动,连忙对着她指天发誓:“师姊放心,舞剑时我一定全神贯注,绝不害人害己,否则就叫我……掉进曲江变成一只蛤-蟆!”
宝珞噗嗤一笑,没好气地拍了她一下:“我只是提醒你一句,你也用不着发这样的毒誓吧!”
姊妹二人笑成一团,随后继续练舞不提。
转眼过了三天,晁灵云跟着师父师姊们排在教坊乐伎的队伍里,一大早便出发前往曲江。
照例天子与王孙公卿的车驾先行,从禁苑夹城直接前往曲江芙蓉园,内教坊与左右教坊的队伍在后,晁灵云并没有机会在半路上见到李怡。她混在庞大的乐伎队伍中,暗自幻想着后续与李怡的碰面——他们还有交易这个前提在,她笃定李怡会想办法与自己碰面,指示她下一步该做什么。
曲江位于长安城东南,是京都著名的景胜,一年四季游人络绎不绝,尤其是百花齐放的春天,上至天子离宫,下至百姓幄幕,每一处都是歌舞相闻、笑语不绝。
教坊司这次随驾的乐伎有千余人,除了在天子大宴上献艺,也会为百官的会食宴助兴。
元真的弟子在进入教坊前,都有各自的绝活,在正式学成剑器舞之前,她们也可以受雇于各类酒宴,表演自己最拿手的歌舞。
虽说晁灵云在来曲江之前,对宝珞发誓自己不会出纰漏,但为了万无一失,这次她依旧还是跳自己最擅长的《柘枝》舞。
在圣驾抵达芙蓉园的当晚,继进士关宴之后,曲江胜地再次迎来一场盛大绮丽的春季狂欢。
当晚是天子赐宴,花团锦簇的百花香阵里,公子王孙、文武百官齐聚一堂,在宴会上献艺的也都是御前第一部最顶尖的乐伎。
翌日照旧是个春和景明的好天气,天子与皇亲贵胄设宴芙蓉园,各司官僚自行在曲江一带寻觅风景优美之地,设宴行乐。元真娘子的弟子全都受邀往各处献艺,晁灵云当然也不例外。
也不知运气是好还是不好,今天下帖邀请她的,是宰相牛僧孺举办的酒宴。
牛宰相的筵席别出心裁地设在一艘画舫里,宾客们可以在觥筹交错之际,顺便欣赏曲江的春波柳浪、兰舟画桥。
船舱中央的舞筵上,晁灵云穿着鲜红的胡服舞裙,刚跳完一支《柘枝》舞,便被牛宰相叫到面前。
“听说你进了教坊,拜元真娘子为师,今日一见,果然舞技比从前精进了不少。来,这是赏给你的。”牛僧孺寒暄了两句,命侍儿托着一只漆盘走到晁灵云面前,揭开红色锦帕,露出底下一对金灿灿的臂环来。
晁灵云连忙向牛僧孺谢恩,领赏之后,就听牛僧孺开口问:“我明明将你送给光王,你后来到底是为何进了教坊?”
晁灵云早就猜到自己今天赴的是一场鸿门宴,听到这个问题立刻往地上一跪,低眉顺眼地回答:“奴婢笨拙无能,不能讨光王欢心,辜负了大人的一片美意,请大人降罪。”
“你一介女流,能有何罪?快起来说话。”牛僧孺大度地摆摆手,令晁灵云起身,“你不必如此惶恐,我只问你一句,你进了教坊,还认我这个旧主吗?”
晁灵云心中咯噔一声,隐隐意识到牛僧孺今天将自己叫来,目的比她想象得更复杂。她不敢乱说话,只能假惺惺地赔笑:“大人对奴婢的好,奴婢一辈子铭记在心,又岂敢忘本?”
“有你这句话,就不枉我当初对你另眼相看。”牛僧孺满意地一笑,“今后你进了内教坊,常在御前供奉,往来于缙绅之间,遇事切记谨言慎行,要时刻耳聪目明,记着你是从我牛府出去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牛僧孺刻意加重的“耳聪目明”四个字,言下之意已经十分露骨,晁灵云又怎么可能听不懂。她故意装作噤若寒蝉一般,胆怯地小声回答:“奴婢明白。”
牛僧孺觉得自己的旁敲侧击已经有足够的震慑力,令眼前这个小小的舞姬听命于自己,便慈眉善目地发话:“回去以后要勤习歌舞,今后我府中的宴会都会让你到场。好了,下去为宾客们侑酒吧。”
“是。”晁灵云乖巧地行礼告退,走到席间与宾客们应酬。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晁灵云身上有光王旧爱、元真弟子两重光环,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只会跳一跳《柘枝》的牛府家伎。因而此刻哪怕她容颜未改、稚嫩依旧,看在宾客们眼中,也俨然成了一朵秀色可餐的含苞牡丹。
晁灵云手捧执壶,表面上与宾客们劝酒行令、谈笑风生,心里却兀自对着牛僧孺冷笑:你要我耳聪目明,好呀,我这就耳聪目明给你看。
说着她巧笑倩兮,瞄向在座的客人——今日画舫上的宾客都是牛僧孺的朋党,其中尚书左丞杨嗣复、给事中杨虞卿二人地位显要,其余官员也都是科举出身的文臣。
以晁灵云的识字水准,她与这群人进行劝酒以外的闲谈都有些吃力,就更别提完全理解他们的对话了。因为说到底,如果不是李怡带给她的一番奇遇,她根本到达不了现在的位置。
就如同此刻,在这间私密的画舫船舱里,她不停行酒于朋党之间,听他们大谈特谈着那些在人多眼杂的家宴上根本不可能提及的话题——能够在这种场合游刃有余的角色,只有绛真。
晁灵云有自知之明,但她也乐观豁达。既然李怡这股东风将她吹送到了这里,她就不能辜负自己的运气——这些狗官说的话她听不懂,那也不要紧,她还可以努力死记硬背嘛。
随着官员们谈话的内容渐渐深入,为了便于强记,晁灵云也开始不断低头装羞,扮演成一个只知道斟酒的内向少女,尽量减少自己分心应酬的时间。
不觉午时将尽,船舱内已是酒酣耳热、群情激昂,而船舱外波光粼粼的曲江水面上,数不清的兰舟彩舫中,忽然有一艘小船破浪疾驶,直奔牛僧孺的画舫而来。
画舫上的船工远远就注意到那艘小船,发现船头上站着一位绿衣内侍,立刻停下了画舫。
须臾,小船靠近了巨大的画舫,船头上的绿衣内侍昂起头,高声问船工:“舫中宴客的可是牛宰相?”
“正是。”早已接到报信的牛僧孺走出船舱,来到船舷边亲口回答内侍。
内侍恭敬地向牛僧孺行礼问安后,才道明来意:“圣上口谕,唤元真娘子的高足晁娘子速往御前供奉,小人问了教坊使,听说她在大人的船上。”
牛僧孺心头微微一震,眼底闪过一丝精光,点头承认:“晁娘子的确在我舫中,我这就叫她出来。”
听说有内侍来找牛僧孺的时候,忙着斟酒的晁灵云压根没有在意。她再也想不到,那内侍的目标竟然是自己。
得知天子传口谕命自己前往芙蓉园觐见,晁灵云瞬间傻眼。
天子?天子!大唐皇帝!大唐皇帝竟然要见她!
晁灵云脑袋一片空白,两只脚像踩着云头一般,步履虚浮地走出船舱,过船板上了内侍的小船后,她都来不及扭头向牛僧孺告辞,小船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速驶远。
晁灵云扶着船舷,恍恍惚惚的脑袋被水面上的凉风吹着,好一会儿才算清醒过来。
老天爷!大唐皇帝要见她!她平步青云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短短半年的工夫,她竟从一个边陲小镇上的黄毛丫头,变成即将见到神圣天子的幸运儿!极度的兴奋过后,便是无边的惶恐,晁灵云的心头浮起一个巨大的疑团。
天子为什么要见她?天子能听说她的名字,总要有原因的吧?
自己的剑舞尚未学成,天子肯定不是为了欣赏她的舞蹈才召见她,那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哑巴王吗?
晁灵云脑中冒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飞速的心跳猛地漏掉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