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钊和陆时琛回到病房,徐盈盈已经稍微平复了情绪。
孟钊坐下来,对徐盈盈说:“我们继续,过去的事情就先到这里,说说你被囚禁这件事。”
“如果你只是跟高晖说了这段过往的经历,吴韦函应该不至于采取这么过激的行为,”停顿稍许,孟钊看向她道,“你是不是还说了什么?”
徐盈盈的精神状态比刚刚更差了一些,她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我说,我想去报案。”
“报案?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仅凭你的这番口供,你认为可能翻案吗?”孟钊盯着她,忽然产生了些许猜测,“还是说,你手上有置吴韦函于死地的关键证据?”
徐盈盈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什么证据?”
“我当时在现场,偷偷录过一段视频。”徐盈盈停顿了一会,继续说,“当时赵桐的精神状态已经有点崩溃了,吴韦函却没有要收手的意思,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本来打算偷偷溜走,但是要下台阶的时候我又害怕出事,就找了一处有遮挡的地方躲了起来,把这一幕录了下来……”
徐盈盈居然录下了当时的视频……看着眼前有气无力的徐盈盈,再联想到整件事情中她的所作所为,孟钊心道:看不下去?那为什么不上前阻止吴韦函?竟然还有闲心偷录视频……应该是眼看着要出事,首先想到的是赶紧离开撇清自己,而后又突然转念,偷偷录下了视频,想将这段视频作为她保全自己、对抗吴韦函的一张底牌。
但孟钊没说穿,他看着徐盈盈问:“视频在哪?你还留着吗?”
徐盈盈点了点头:“在我家里。”
孟钊侧过脸跟陆时琛对视一眼。原本以为徐盈盈醒来最多只能带来口供,没想到她居然保留了当年现场的视频,这样一来,当初的校园霸凌案也将重审,吴韦函更将罪责难逃。
“视频的位置说具体点。”孟钊对徐盈盈说。
徐盈盈把视频存放的具体位置告诉孟钊,孟钊立刻打电话给宝岳区分局的警察朋友,让他去徐盈盈家里找到这段视频。
十几分钟后,分局的朋友将视频发到了孟钊的手机上。
孟钊打开视频,屏幕上,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正围着身穿红裙的赵桐,有人大声羞辱,有人伸手推搡。
出于徐盈盈当时的拍摄视角和手机像素,这段视频看上去很远,且画面模糊,无法看清几人的面孔。
在看到画面的一瞬,孟钊神情一变。
陆时琛察觉到他的异常,问:“是赵云华在网看到的那段视频?”
“嗯。”孟钊抬头问徐盈盈,“这段视频你还给过谁?吴韦函?”
“没有,”徐盈盈摇头否认,“如果被吴韦函知道我当时偷偷录过视频,他会杀了我的。”迟疑片刻她才说,“我……我给过周衍。”
“周衍?”孟钊心头一震,立刻问,“什么时候?”
“大概半年前,周衍找到我,说想替赵桐翻案,问我有没有证据。赵桐死后,我一直觉得良心不安,做梦经常梦到赵桐求救和自杀的画面,所以周衍来找我的时候,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视频给了他,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对这件事保密,我也不想一辈子活在赵桐的阴影下……”
想到赵桐被霸凌的起因就是眼前这个人,再想到赵云华悲惨的死相,孟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冷笑一声:“良心。”
徐盈盈低垂着头,沉默片刻才又开口:“孟警官,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说实话,我自己也看不起我自己。我对不起赵桐,也对不起周衍,我今天变成这样也是罪有应得。但当年的我……只想着借依附吴韦函,摆脱我的家庭,脱离我那对名义上的父母。”
徐盈盈说到这里,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从小寄人篱下受尽屈辱的感觉,你们根本就不会知道。我努力学习,帮他们干活,从不给他们添麻烦,我用尽一切去讨好他们,只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能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可自从他们生出了自己的儿子,就不想再让我上学,也不想再让我花他们的钱,他们甚至想把我早早嫁出去……”
徐盈盈情绪变得很激动,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我不想一辈子受尽他们的冷眼和支使,我也想上学,也想跟你们一样拥有自由和自己的人生啊……”
看着眼前徐盈盈,孟钊心情愈发复杂,此刻除了沉默,他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做了个深呼吸后,徐盈盈尽量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周衍死后,我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沉默下去,我觉得周衍的死,很有可能说明吴韦函已经知道了这段视频的存在,我这才想依靠高晖的力量,把这段视频交给警方,希望警方和高晖能保护我的安全……”
“吴韦函怎么会知道这段视频的存在?”孟钊眉头微蹙,看着徐盈盈,“你确定没有跟他提过?”
“没有。”徐盈盈摇头道,“吴韦函从什么渠道得知了这段视频,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家势力那么大,可能从周衍找到我的那一刻起,我和周衍就已经被盯上了。”
结束口供,从病房出来后,孟钊跟陆时琛梳理着整件事情的始末:“所以整件事情的经过是,周衍从徐盈盈那里拿到了这段视频,想要凭此为赵桐和赵云华翻案,但这件事却被吴韦函得知,吴韦函将视频的声道进行处理,伪造成周衍的声音,寄给了赵云华,诱导她误杀了周衍,在赵云华失手后,他的人又对周衍实施了二次行凶?”
“但问题是,”孟钊陷入思索,“如果这段视频只有徐盈盈和周衍知道,那吴韦函到底是怎么得知的,而且,如果他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件事,那又怎么会一直拖了半年再下手,这中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他抬手握住陆时琛的手臂:“走,去看守所见见吴韦函,看他什么说法。”
刚一碰触,孟钊意识到什么,又松开了陆时琛。这动作便显得十分刻意。
习惯真是可怕,孟钊心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有事没事去拉陆时琛的习惯的?
刚走出医院,孟钊的手机便响了起来,是徐局打来的:“小孟,来我这里一趟。”
“徐局,我在医院,从徐盈盈这里收集到了重要证据和信息,得立刻提审吴韦函。”孟钊对着电话说。
“你现在就过来,吴韦函跑不了,提审的事你先让别人去。”徐局说完,挂断了电话。
“徐局让我马上过去一趟,”孟钊收起手机,看向程韵,“小程,你叫上任彬,一起去审吴韦函。”
“我去审吴韦函吗?”程韵立刻睁大了眼睛,面露为难,“钊哥,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是个实习生,这种事我还不够资格,而且在审讯方面彬哥也不擅长……”
“任彬不擅长审讯,你呢?带了你这么久,特别是在审讯上教了你那么多,一点长进都没有?”孟钊瞥她一眼。
“长进当然是有,不过……”程韵仍然犯怵,突然,她计上心头,眼神发亮地看向陆时琛,“要不,陆顾问,你也跟我一起去?到时候你就在监控室,如果我一时卡壳,你可以通过耳机提示我,行吗?”
程韵这话说完,陆时琛没什么反应。
孟钊知道陆时琛的性子,八成要直接拒绝程韵,他刚想开口给程韵找个台阶下,没想到陆时琛“嗯”了一声。
孟钊有些意外地看向陆时琛,陆时琛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程韵倒是很高兴:“谢谢陆顾问!”
“那你保护好陆顾问的安全。”孟钊叮嘱道。
“放心钊哥,”程韵屈起手肘,“我的格斗成绩可是比彬哥高出两个小周的。”
回到市局,孟钊快步上了楼,走到徐局办公室门前。屋里隐约传出交谈的声音,他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徐局的声音传了过来。
孟钊推开门,一进屋,便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男人高大而瘦削,大约五六十岁的年纪,一头标志性的灰白色头发,面容与吴韦函隐隐相似——这是……吴嘉义?
虽然在报纸、电视上见过几次吴嘉义,但每次也都只是大概瞄了一眼轮廓,并未见过真人。在与吴嘉义对视的一瞬间,孟钊觉得有点奇怪,怪在哪呢,他却又说不出来。
孟钊没来得及想清楚这种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坐在沙发上的徐局便朝他招了招手:“来,小孟,”
他示意孟钊坐到对面,又向吴嘉义介绍道:“这就是我们刑侦支队的队长孟钊,这起案子也是他负责一手侦破的。”说完,他又对孟钊说:“小孟,这是吴嘉义吴董,我想,就不用多介绍了。”
“孟警官,你好。”吴嘉义同孟钊握了握手,称赞道,“作为市局支队长并能侦破如此重大案件的警官,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佩服。”
他又看向徐局:“徐局也是我的老朋友了,客气的话我也不多讲了,这么多年来你们一直都在为明潭市付出,我们这些做企业的,都看在眼里,没有你们,我们也活不好。”
徐局笑道:“都是份内职责,应该的。”
相比对面两位其乐融融的长辈,孟钊显得面容冷峻,他看着徐局的态度,有点来气,但又无法发作。至于吴嘉义,他再次仔细打量之后,那种奇怪的感觉愈发强烈。
——似乎有些面熟,孟钊心道,好像很久之前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过了一会儿,孟钊终于无法忍受这虚伪奉承的氛围,他面对着吴嘉义开了口:“您这次过来,肯定不是专程来夸我们的?”
吴嘉义也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点头道:“看来孟警官已经猜到我这次来的目的了,没错,我的确是为了吴韦函的事情过来。”
孟钊不屑,刚想开口劝这位老父亲放弃让警方徇私的希望,吴嘉义这时却缓缓站起身,朝着徐局和孟钊深深鞠了一躬:
“我替孽子的行为向市局、向明潭市道歉,吴韦函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行,我身为父亲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此行的目的,并不是希望徐局和孟警官徇私枉法,只是觉得吴韦函的事情给明潭市及诸位警官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理应出面替他道歉。我也向二位承诺,接下来如果警方需要,我一定会全力配合调查。而且,针对这件事的后续,我也已经做了安排,将尽我所能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帮助受害者,为这件事做好善后处理。“
他这一番话言辞恳切,完全出乎孟钊意料,但孟钊却丝毫没被打动,他坐在吴嘉义对面,看着他,冷静地发问:“按照吴董的意思,吴韦函所做的事情,您之前完全不知情?“
徐局一言不发,端起茶杯瞅了一眼孟钊,而后又看向吴嘉义。
吴嘉义点了点头,叹息道:“我这些年一直忙于事业,对吴韦函,我确实疏于管教,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对他太纵容了,早知道他有这么危险的想法,当初真不应该让他一个人出走创业。如果我能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他也不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我对不起那些小姑娘,对不起他们的父母啊。”
徐局仍旧没有说话。
孟钊思考了一会,看了一眼徐局,继续对吴嘉义说道:“据我所知,贵公子加害的,好像不只是小姑娘,在贵公子控制的疗养院地下室里关着的,还有一位年迈的老人,这事您知道吗?”
“这是怎么回事?”吴嘉义问道。
“根据医院检测,这位老人被注射药物的时间少说也有十年,而那个时候吴韦函不过十几岁而已,这个老人是谁放进去的,他与吴韦函有什么仇怨,您当真不知道?”
“对于这些事我确实不太了解,”吴嘉义道,“按照孟警官这样说,这件事确实很奇怪。这个老人,这间地下室的建造到底是不是与我儿子有关,还希望孟警官一并调查清楚。吴韦函犯下的罪行我们一定不会推脱,但如果是不相干的罪名,也希望孟警官能明察秋毫。”
孟钊坐在对面,观察着吴嘉义说话时的神情:“一定。”
吴嘉义又和徐局聊了几句,然后起身道:“那我就不多打扰二位,先告辞了。”
吴嘉义走后,屋内只剩下徐局和孟钊两个人。
孟钊看向徐局:“您怎么看?”
徐局慢慢走回办公桌,喝了一口茶后,开口道:“资本家的眼中,永远只有利益。”
“您是说,吴嘉义这次过来道歉并非真心,只是出于维护自己的商业形象,帮自己撇清关系?”
徐局看向孟钊,眼神犀利:“你觉得呢?”
孟钊思考稍许:“要说他对吴韦函的所作所为丝毫不知情,基本上不可能。他到底有没有参与,依靠现有的证据,并不容易做出判断,老人的事不会那么简单,我会深究下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犯罪者。”
徐局看着孟钊,点了点头:“你继续往下查,如果遇到困难,我会尽量帮你解决。还有,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能再像之前那么莽撞,”徐局加重语气,“如果这件事真的牵扯到吴嘉义,背后的阻力只会更大。”
孟钊点头道:“嗯。”
“过两天要针对‘暗笼’事件开一场直播发布会,你以专案组副组长的身份做发言人,现场会来几十家媒体,不仅明潭市本地的媒体会过来,一些全国范围的媒体也会过来,你提前准备一下,把目前的调查进度向公众公布,打消当前大家的疑虑。”
“好。”孟钊应道。
从徐局办公室出来,孟钊正思考吴嘉义刚刚说的那些话,迎面看到了程韵走过来。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孟钊问她,“陆顾问呢?”
“已经到饭点了,”程韵说,“陆顾问说他就不上来了,在车里等你。”
“知道了。”孟钊说着,快步下了楼。
走到车边,孟钊打开车门坐进去:“怎么样,吴韦函有没有透露什么?”
陆时琛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看他一眼:“吃饭时说。”
“行啊,想吃什么?”孟钊想了想,“附近有家餐馆油爆虾做得不错,去么?”
“你定。”陆时琛道。
孟钊将车开到了附近的一家中式餐馆。
餐厅一层店面不大,孟钊带着陆时琛去了二楼,找了一个僻静靠窗的地方坐下。
陆时琛拿过餐厅服务生提供的湿纸巾,撕开包装后将手指擦干净。
看着陆时琛的动作,孟钊微微出神。这动作让他莫名联想起昨晚的场景,陆时琛也是这样用纸巾将手指一根一根地擦干净,然后把用脏的纸巾丢到了垃圾桶内。
“在想什么?”陆时琛看着他。
孟钊这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联想之后,他顿时有些脸热。
“没事,”孟钊抬起手,握拳抵到唇前,轻咳一声,“说案子,吴韦函什么反应?”
“吴韦函极力否认周衍的死跟他有关。”
“极力否认?你觉得他是不是在撒谎?”
“难说。”
“吴韦函得知周衍拿到视频,想要为赵桐翻案,所以在周衍做出行动前,把这段视频篡改后寄给了赵云华,想借赵云华的手杀害周衍。前后倒是能说得通,不过吴韦函到底是怎么知道这段视频的?还有,那面刷白的墙上有什么,难道是另一个关于校园暴力的证据?但墙上能有什么证据……”孟钊叹了口气,“绕了半天,好不容易绕回来了,但还是没什么头绪。”
“徐盈盈那个男朋友怎么说?”
“他说自己那天喝醉了酒,无意间把徐盈盈的话告诉了吴韦函,至于约徐盈盈去疗养院,他也完全不知道吴韦函要做什么,只觉得是帮朋友一个忙而已。高晖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他的公司跟吴氏集团有不少业务往来,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哪会管一个炮友的死活。徐盈盈当年把赵桐对她的好心劝告一转头告诉了吴韦函,如今她把报警的打算告诉了自己信任的男朋友,没想到高晖跟当年的她一样,一转头把她卖了。”孟钊说着,轻轻摇了摇头,“这就是报应。”
餐厅的服务生开始上菜,油爆虾色泽金黄,外壳看上去酥脆而油润,让人一看便食指大动,孟钊拿起筷子,往陆时琛面前夹了几只:“吃饭,不说案子了。”
从餐厅出来,孟钊开车将陆时琛送回御湖湾。
车子停至楼下,孟钊下了车,走到陆时琛面前:“最近专案组的事情不少,我应该每晚都会住在局里,你如果有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
陆时琛看着他:“是因为专案组的事情不少,还是因为怕我出事?”
孟钊又是呼吸一滞,这人非得把他的想法说得这么直接么……
行,总不能每次见面都这么尴尬,孟钊想了想,打算把事情摊开说清楚。
他做了个深呼吸,开口道:“陆时琛。”
“嗯。”
“昨晚的事情是个意外,你我都很失控。”孟钊一开口,便意识到这比他做得任何一场审讯都要难得多,“我并不是想回避这件事,只不过对我而言,它暂时有一点难以接受,我需要时间去想通,去说服自己。而对于我们两个来说,这也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发展过程,我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需要回归正轨,一步一步慢慢来。”
“孟警官这番话说得还真是冠冕堂皇啊。”陆时琛的语气又淡出了一种嘲讽的意味,“那你的意思是,昨晚的事情,我们只需当作无事发生。”
“是暂时!”见陆时琛并不赞同自己,孟钊无奈道,“那照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以为你只需要遵从自己的本能。”陆时琛道。
孟钊脱口而出:“遵从本能我也不该在下——”话说一半,他紧急刹住,摆摆手道,“算了算了,这事儿以后慢慢谈。还有,你之前的那些事情我不会计较也不会过问,但你必须要彻底解决干净了,知道吗?”
陆时琛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什么?”
“好了,”孟钊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走回驾驶位,“快上楼,我还得回市局加班。”
说完,他拉开车门,坐进了车里。
一直看着陆时琛走进楼道,孟钊才轻轻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