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城杜生辉杜知县今日在众同考官面前出了彩,虽然他是经座师吏部尚书王直的耳提面命,性子也锻炼得极为沉稳。知道自己虽说有这恩师这层关系,日后升迁也比常人快上许多。可因为如此,这天底下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一个不妥,怕就是有心人来找麻烦,做事却不能不小心。
但是,他终究是个年轻人,还是得意非常。
从贡院摇签出来之后,回到住所,想起方才的情形,想起远在京城的恩师,心中却有些自责。忍不住磨了墨,将今日的情形写在信上。又将徐珵近日的所作所为顺带着写上去,打算派人送去北京。
徐钦差闹出的这些风雨,杜生辉颇不以为然,觉得这人就是个好大喜功的人。这不过是普通的案子而已,不外是袁新运贪墨了马政银子,将之拿下定罪就是了。偏偏这个徐大人想要同高凌汉斗,这不是出风头吗
当然,此事他也就随便写了几句。信上,杜生辉检讨了自己方才的得意忘形,已经前后的心路历程,又说,还请恩师责罚云云。
正写得高兴,就有两个长随进来:“县尊,属下等有要紧事情禀告。县尊无论如何得救我等。”
杜知县搁下笔,皱了一下眉头:“什么事,说得如此着紧看你等慌慌张张模样,天塌下来了”
他以前中进士之后一直都在部院观政,学习为政之道。其实对于如何治理地方,却是毫无概念
。所以,前番到韩城出任知县,当初只带了林师爷这个同窗,本以为靠着自己,区区一个百里侯自然顺顺当当地做下去,说不好还能干出些政绩,施展自己胸中的报复。
但到了韩城之后,这才知道官清如水,吏滑如油。六房、三班都不是自己的人,要想隔绝内外消息把自己当成摆设实在太容易了。实际上,他也小吃了一些亏。
思虑如此,索性就写信回乡,招了些亲戚和同窗好友的子弟,充实在衙门里做幕僚、长随、书办。
果然是自己人贴心些,这小半年来,靠着这群人,总算将衙门里的事情理得顺畅。
进来这二人说起来都是自己母亲家的人,和自己本是亲戚。又识字,就放到身边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算是心腹。
两个长随互相对事一眼,交换了下眼色。其中一人就道:“大老爷,小的们自进县衙门以来,替县尊做事分忧,认识的熟人也多。如今他们知道你做了今科陕西乡试的同考官,就寻上门来,说是就在今年的科场上呢,如何驳得他的面子。咱们有斗胆收了银子,却摄于你的威严,一直不敢禀告望大老爷救我等。”
听到这话,杜生辉大惊,喝道:“混帐东西,赶紧退回人家的礼。我蒙圣恩为国取士,断不作弊。你们谁敢贪脏枉法,我立刻辞了谁。”
开玩笑,我杜生辉什么人,王老尚书的得意门生。恩师他老人家什么人,人人景仰的道德君,天下士林的楷模。国家抡才大典何等要紧,岂能乱来。若真有个差池,岂不是给他老人家面上抹黑
当下就虎了脸,一通喝骂,将二人赶了出去。
杜知县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浸淫多年,尤其是京城那种大舞台,还不至于迂腐倒滴水不粘,人也知道变通。可是,他这次来陕西就是为了熬资历、养望、拿政绩的。
和自己的前程比起来,区区一些银子又算得了什么,他还看不上呢
写完信,又过得一个时辰,长随们又过来纠缠。这次来的人更多,总共有六人,都抹着眼泪说:“县尊,小人们也敬你是个青天大老爷。可是本朝普通官员一生一世又有几次做考官的机会,能有一次就算是不错的了。这可是唯一的一次送人情的机会。小的们都是普通人,如果能够借你的东风送出一个举子来,面上也是有光。”
“大老爷,银子都已经收了,又如何退得回去,这不是得罪人吗但请开恩,放我等一马,成全我等。”
“县尊在衙门里高高在上,县里但有事,一句话下来,咱们就得尽心去办,说干嘴跑断腿。说句实在话,衙门里的命令,下面的人未必都一定要遵从,真不理睬我等,许多事情就做不好。靠的不外是彼此给个面子,若这次说不好,以后我等还如何办差”
说到伤心处,六个长随都抹起了眼泪。
听到这里,杜生辉不觉动心。是啊,皇权不下县。朝廷的法令也只下达到县衙一级,要想具体实施,还得靠下面的乡绅们推行。若是下面的人和衙门有了二心,自己这个知县做得也为难。最最要命的时候,一旦他们同自己翻了脸,没有孝敬,自己又是个没钱的清官。到时候,只怕连衙役的工食银子都开不出来。
不过,想起科举舞弊一时何等要紧,杜知县还是不答应做这个关节,又将六人赶了出去,低头继续给王直写信。
被长随们一打搅,心神顿时乱了,这封信却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
正气恼中,一人走了进去:“县尊。”
杜生辉大怒,猛地转头:“可恶的小人哦,原来是林年兄。”
来的正是自己的同窗好友,正在衙门里做幕僚的林师爷
。
林师爷嬉嬉一笑:“东主马上就要进贡院做同考官,这可是件大喜事啊,缘何乌云满面”
“还能为何,想必你也知道,都是我那些同乡的随从,一个个都是不成器的。”说到这里,杜生辉突然提高了警惕:“年兄你不会也是收了银子,要来当说客的吧”
“东主还真说对了。”林师爷倒不否认,笑着点了点头:“我不但收了银子,还自作主张给东主要了份大的。”
“你,你,你”杜知县指着林师爷,气得说不出话来。
“东主哎,杜年兄,你先不要急,且听我把话说完。”林师爷道:“这乡绅门的人情道理我就不跟你多说了,托请这人你倒是不能不帮。东主去韩城能够立足,此人出力甚大。若不帮他,面子上须不好看。还有,你若要做清官,下面的长随们都冷了心,以后这衙门还如何维持。若真将政务弄得一团糟,岂不叫冢宰失望”
又安慰杜生辉道:“县尊,这每届乡试,任何一个同考官都会送份人情出去,这已经是新照不宣的秘密了。只是,大家都有个度,只取一个。”
杜生辉气道:“虽说一人只取一个,可我陕西这次才取五十个举人。十八房房师,就是十八个人情关系,都快占到三成了。如此,寒门子弟又做何等之想,这次乡试岂不是要混帐了”
林师爷哈哈一笑:“未必人人都要给人情,要一个名额。有的府、州、县一个生员也无,就算要送人情,也送不出去,年兄你放心好了。”
杜生辉听他说起自己的恩师,心中就是一动。是啊,若是自己不给长随们面子,这些混蛋以后出工不出力,衙门还不乱成一团,真有事,我又怎么去见对我报有殷切希望的恩师。
沉默良久,杜知县才叹息一声,只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只见他手微微抖动,显是怒到极点。
林师爷见他不说话,知道知县已经默认了,就道:“县尊,人生于世,我辈却是做不得快意之事啊”
杜生辉:“罢了,就依你们,先把关系户谱系报上来,人不能太多,左右得将这场人情应酬过去。对了,我县好象没几个考生,是不是石献珠石廪生”
林师爷笑道:“县尊,那石廪生又有多少银子可使,却不是他。放心好了就一人,没多大动静。此人说起来也不是外人,县尊你来韩城任职,此人出力甚大,于情于理也该提携人家。”
“只一人,出力甚大”杜知县问:“是何人”
林师爷:“是锁厅的黄威黄主薄。”
杜知县惊讶道:“黄威锁厅竟然是来西安参加乡试,我还以为他是按理处理高文劫车一案呢他对了,他也有秀才功名的。也对,科举才是正途。”
林师爷心中也是叹息,这个杜知县名士派头,不喜俗物。衙门中的事务都尽数托付幕僚和佐二官。难怪方才长随们一闹,他只能答应了。没有那些人,他这个知县也干不下去了。黄威锁厅参加乡试一事何等重大,他这个主正印官竟是一无所知。
杜生辉来韩城做知县之后,黄威出了不少力,就点点头:“如果是他,我倒是记得他的情分。”
林师爷马上前一步,低声道:“我前番同黄主薄见面的时候,已经和他商量和要在卷子中留下关节。”
“关节,什么关节”杜生辉问。
林师爷道:“黄主薄说了,进得考场做卷子的时候,他会多用乎字县尊若见到一张卷子中但凡该用疑问句的时候句尾都是一个乎字时,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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