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的天很蓝,万里无云,庞源将朱砂带到了花园中,指着面前的一群含苞欲放的蔷薇,说到“朱朱,你看,好不好看”
朱砂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又垂下了眼帘,一动不动,也没有做出来任何反应。
庞源好像也没有介意,仿佛她给了他世上最热情的回应,继续微微笑着,抚了抚她的长发“不喜欢吗没有关系,朱朱喜欢什么花,我给你种好不好”
她依旧没有回应,只是自己一个人沉浸在独自一人的世界中,仿佛听不到他的喃喃自语。这半年来,她越发消瘦,纵然庞源试了许多办法,她却还是一日一日地变得苍白。这几天来,她越来越嗜睡,若不是庞源将她从床上带了出来,恐怕能在上面睡上一天一夜。
只不过虽然朱砂面上不显,心中是听得见庞源一个人唱的独角戏的。他说的情话再怎么动人,再怎么好听,她却一句都听不进去了,任由他一个人孤独地用他自己都不信的谎言点缀着自己的世界。
庞源看着朱砂虽然瘦了不少、却依旧漂亮的侧脸,闭了闭眼睛,掩去里面的痛意,随后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里面却只有一片温和,仿佛刚才的痛苦从来没有存在过。
“朱朱,你想不想出上海等你的身子再好一些了,我带你去苏州好吗”
苏州。
朱砂记得,当她很小的时候,她和父母去过一次。
那里没有庞源的踏足,所以算是她心中最后的净土了。
她终于开了口“去哪里做什么”
庞源见她终于愿意回复自己了,欣喜若狂,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喜色。朱砂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心中的情绪变得如此容易可见。他高兴的时候她看得出来,痛苦的时候她也能知道。
从前那个沉稳内敛的二少已经不见了。
她看着他痛苦的时候,心里却没有了从前的怜惜,只有了一种残忍的快感,仿佛只要他难受就能让她感到满足。
“我们可以游”
“又被你关起来吗”她打断了他的幻想,然后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一点难以察觉的落寞在他的眉梢飞快地闪过,却又被他藏起来了,安妥地放好,让她几乎找不到机会再次刺激他。
不过没有关系,只要他仍旧爱她,那么她就永远有机会让他疼痛。
他爱她,是她最大的痛苦,却也是他最大的软肋。
庞源心中酸涩又难过,却再一次开口,小心翼翼地问到“朱朱不想去苏州,那我们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现在他和她说话的时候,结尾都带着一句小心谨慎的“好不好”,生怕她不高兴。
朱砂别过了脸,看向了长空中的烈日,虽然看得眼睛生疼,却仍然没有移开目光。她眨了眨眼睛,流下了一滴眼泪。
庞源看见了,温柔地将自己的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让她的视线沉陷进了一片柔和的黑暗“不要看了,朱朱,这样对你的眼睛不好。”
她却忽然一下暴怒,甩开了他的手掌“不要叫我朱朱”
再怎么样,他们都回不到从前的时光了。在她的记忆里,那个会含笑叫她“朱朱”的年轻男人不是现在这个眼睛里藏着悲戚的男人,那个年轻男人笑起来的时候宛如初夏的清风,柔和得如同手掌中的一捧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回忆之一。
那个年轻人不会对她做出这样的事,不会这样对她。
只可惜他已经死了。
她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
“朱朱”他看着她,温和地笑了笑,“朱朱,你怎么又闹脾气了呢”
她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浑身无力。
他总是这样,笑着化解她的愤怒,却只让她感觉疲惫不堪,仿佛自己在无理取闹。
到最后,她只能像每一次那样,被他轻轻拉着,抱进怀中。庞源将下巴放在她削瘦的肩膀上,吻了吻她的耳垂,却在感到她轻轻一颤后便没有多余的动作。
庞源在心中只感到挫败,胸口闷到让他喘不上来气。
朱朱,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他如同沙漠中的一个旅人,却不敢也不能喝上一口眼前的清泉,只怕自己终将会生生渴死在水边,到最后连碰到碰不到。
抱着她,他却只觉得不够,胸口有一头名为“”的凶兽,咆哮怒吼,唆使着他去想要更多,可是如今他却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的动作,只怕再一次刺激到她。
他的爱,她已经不再需要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几乎是难受到呼吸不上来,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只能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牵一牵她的手,触碰到她肌肤的温凉,这才仿佛可以一缓心中的焦虑。
只要她还在他的旁边,只要她还在。
他错了,却不知道怎么弥补。
不管他再怎么做,她都已经不会再看到他了。
他知道她是怨着他的,他们可以像现在一样仿佛紧密无间,可是唯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朱砂的眼角又流出了眼泪,滴到了他的手臂上。
庞源的手微微颤抖。
而这一次她没有直视太阳。
过了一阵时间之后,其实庞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在这所公寓里面已经开始模糊,他又一次将朱砂带到了花园中。
曾经那边种得只有蔷薇,可是如今,深红的蔷薇旁边却有了一丛蓝色的小花。
它们是那么的弱小,仿佛风雨轻轻一碰就会七零八落,可是朱砂知道,它们的生命力远比看上去坚强。
她知道是因为这便是柳润最初送给她的那一朵花。
庞源上前,摘下了最蓝的那一朵,将它轻轻别在她的耳朵上面,低下头凝视着她的眼睛“朱朱,你真好看。”
朱砂面无表情。
她没有想到庞源会将自己的姿态放低到这样,居然愿意去模仿柳润,去假扮另一个男人给她带来的温柔。
在这一刻,她居然有一些可怜他。
她看了他一眼,却很快移开了她的目光。她是不可能再让他动摇自己封死的一颗心了。
“朱朱,喜欢吗”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眼睛有着让她曾经难以拒绝的祈盼。
只不过朱砂只是冷冷一笑,眼神讥讽“庞源,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脸上面无血色,胸口只感觉痛得厉害。
这就是报应。
来得真快啊。
“我只是想着你能喜欢”
朱砂摇了摇头,残酷地盯着他“我不喜欢,只要是你送的,我永远都不会喜欢。”
庞源哀求地看着她,语气恳求,低声下气“你就不能骗骗我吗”
骗我一次吧,我求求你了。
曾经他不希望她会对他有所隐瞒,只不过他现在却在求着她撒一次谎。
她将这一朵蓝色的小花扯了下来,掷在地上,轻轻踩了上去,用脚尖将它碾成了一堆花泥,看不清颜色“庞源,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曾经对我做过的事。”
他勉强地点了点头“对不起”
可惜这一声“对不起”来得太迟了。
这时,她看见他的上衣口袋里面露出来一张照片的角。
朱砂看着,只觉得眼熟。
忽然,她的脸色一白,骤然将照片抽了出来。
这是一张黑白的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白色的地方微微泛着黄,上面有着一家三口。
一个父亲,一个母亲,还有一个穿着洋装的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洋娃娃,却比它大不了多少,冲着镜头甜甜地笑着,露出了几颗雪白的牙齿,看上去无忧无虑。她身后的父母一人将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上,都在看着她微笑。
这便是五岁的朱砂。
而十三年后,她看着自己的这一张照片,却只能泪流满面。
庞源看着她,轻轻开口“朱朱,把它给我吧”
朱砂却忽然抬头,眼睛里面全是泪水。只看她的双手轻轻一动,便将照片一撕为二,之后松开了手,任由照片轻飘飘地坠落在地。
“朱朱”庞源向她伸出了手,手指微不可查地发着颤。
就在他快要碰到她的时刻,她忽然一把将他推开,跑进了屋中。
庞源踉跄了几步,却马上跟了上去。
他跑上去的时候,发现朱砂站在卧室的阳台上,看着楼下种着的蓝色小花。
平日阳台的门都是上锁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居然打开了。
庞源悄声无息地走了过去,却仍然被她发现了“不要过来。”
“朱朱,跟我去楼下好不好,我们不要呆在这里了。”他胸口的一颗心狂跳着,一阵阵地发紧,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不好的兆头。
他不敢想下去了。
庞源趁朱砂不注意的时候,示意身后的几个佣人上前。
朱砂好像是笑了“庞源,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
庞源轻轻地出声,嗓音轻柔“因为我爱你。”
她转过了身,看着他,眼角微红,好似哭过了一样“可是我不爱你了。”
庞源神色痛苦,摇了摇头“不会的,你会爱我的,或者只是我爱你,你可以恨我,怎么样都可以”
只要你肯留下来,我求求你,只要你肯留下来。
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为你去死。
朱砂对他微微一笑,庞源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朱砂对他这样子笑了,明朗妩媚,就像他们初遇时的那个样子“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庞源点了点头,又靠近了一点点“好,我听你说。”
朱砂歪着头,唇角弯起一点甜蜜的弧度“其实我不恨你。”
这个时候,他只要伸出手臂再多一点便可以碰到她。
庞源看着她,目光悲哀“可是你不爱我了。”
她笑着点了点头“是啊,而且我不爱任何人了,所以我要走了。”
他摇了摇头,声音嘶哑“不要”
“哦,对了,”朱砂继续保持着那个甜美的笑容,却将手放在了小腹上,“你猜一猜看,里面会不会有一个什么”
庞源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整个身子抖如筛糠。
“不”他只感觉一盆冰水从头顶浇到了脚心,他冷得微微发抖,“不”
“最后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朱砂看着他的眼睛,神色轻松自如,“你是我最爱的那个人。”
此时的天空中万里无云,明媚晴朗,她仿佛又是回到了那个无牵无挂的十五岁,可爱明净,不染世间一丝尘埃。
“再见啦。”
这是她最后的道别。
说罢,她的身子往后一倒,直直从阳台上掉落下去。
庞源猛地扑了上去,却只堪堪碰到了她的手指尖,想要一把捉住,却还是没能做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自己的掌心中滑落。
庞源目眦欲裂,只能听见自己口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吼“朱砂”
她冰凉的身体在下面等着他。
他毫不犹豫地便要往阳台下面跳,却被身后的佣人拦腰抱住,足足三个人才把他制住了。
只不过庞源硬是挣扎着,爬到了栏杆处,往下面哀嚎着。
“朱砂”,他只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嘶吼,“朱砂”
他不知道,此时他早已经泪流满面,指甲上全是鲜血,整个人狼狈不堪,完全看不出曾经的风度翩翩,却依旧痛不欲生地嚎叫着。
庞源只记得,最后一眼看到的,便是她扭曲的尸体以及周边的血色。
“不”
之后,他的世界便陷入了黑暗。
当庞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老管家在他旁边守候着他,见他醒了过来,艰难地张了张嘴“还请二少节哀”
他却充耳不闻,仿佛没有听见,只是自己和自己说着话,神色木然“朱朱呢我要去找她。“
老管家心惊胆战地看了他一眼“二少,我们昨日便已经让朱小姐入土为安了“
庞源却依旧没有理他,坐在床沿上,只是自言自语“我今天还要带她去看电影,怎么就忘了呢朱朱,你看我这记性,都忘了电影名字了”
“二少”老管家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他。
只是他却没有料到,庞源转过头,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问到“你看见我的朱朱了吗”
老管家看着他,老泪纵横“二少,您不能再这样了,朱小姐已经走了,你就让她走得清静吧。”
只是庞源忽然暴起,嘶声吼到“她没有走她没有走”
这个年轻男人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几岁,脸色惨白,眼睛血红,看起来几乎没有一个人样儿。
老管家只是在一旁流泪,看着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发疯似的吼叫,砸碎了屋中一切可以摔碎的东西。
最终他还是开了口“朱小姐就在楼下花园中,二少要是愿意的话,就去看她一眼吧。”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庞源居然停了下来,摇了摇头。
这时候的他瞬间平静下来了,却冷静得近乎冷漠,有一些出乎意料的诡异,让人捉摸不定“你走吧。”
“二少”
“走吧,”他挥了挥手,重新坐回床沿,抱着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老管家没有办法,只能退出去,将门关上。
也许二少真的没事了,他胆战心惊地想到。
那天晚上他不敢走远,只是在楼下的房间呆着,却在三更半夜被一声枪响惊醒。
他冲了上楼,打开了房门,便看见那年轻男人的尸体倒在床上,手中握着一把手枪。
庞源死了。
自杀。
与朱砂的死只相隔了一天。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在开枪之前,庞源微微一笑,脸上极尽温柔,看着空旷无人的角落,低声开了口“朱朱,别怪我,我怎么不会去看你呢”
“别着急,我马上就来。”
说完,他便扣动了扳机,任由子弹穿过自己的心脏。
朱朱,等等我,别走太快,我怕我在黄泉路上到时候追不上。
你等等我,好不好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朱朱,另外,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情。
庞源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