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周凭正修理一把后坐力大得吓人的□□,顾客很急,跟周凭定了明天一早就要。
杰伊睡着了,屋子里只有工具碰撞的声音,没有陆新宜的叽叽喳喳,少见得安静。
这小孩今天在外面野了一天,午饭后就没再见人。
刚这么想,陆新宜就从外面跑了进来:“埃德!你出来!”
他走到门口,看到陆新宜已经跑着折回去,和伊万试图拖大大的一颗橡树进来。两个人使出吃奶的劲,橡树纹丝不动。
帮忙运送的拖拉机已经准备离开了,突突突冒着黑色的尾气。
“今天林场砍树,刚好我和伊万路过,维恩说因为你帮他装好了天线,所以不要钱,免费送给我们一棵树!”陆新宜兴奋地说,“我想好了,这个用来做今年的圣诞树!”
周凭走过去,把他从橡树旁边拉开,拽到自己身边,检查他的手有没有受伤,又抬手帮他擦脸上沾到的木屑,一边拨拉他头发上的小树枝,一边头疼道:“现在不是才秋天?”
陆新宜乖乖地仰着脸,笑嘻嘻道:“那也快了嘛!”
周凭道:“所以我们把一棵树放在屋子里五个月?”
陆新宜的眼睛眨巴眨巴:“放在外面也可以……”
周凭注视着他继续说:“可能你没注意到,这棵树比我们的屋顶都高,我倒是可以把它弄矮一些,可它那么粗,我估计到时候杰伊的轮椅都很难推出来。”
“而且。”周凭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而且不带脾气,“最重要的是,等到五个月以后,你的圣诞树可能一片叶子都不剩了。你见过秃顶的枯枝圣诞树吗?”
陆新宜渐渐笑不出来了,看他变脸如翻书,伊万着急地戳他:“怎么了?”
陆新宜把周凭的话翻译了一遍,这下连同原本也很兴奋的伊万,两个人的嘴巴都抿成一条线,眼睛也垂着,变成了个犯了错的沮丧表情。
谁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犯这么蠢的错误。
“咱们俩还花了五百块钱请人把树送回来……”伊万懵懵地说。
那颗大橡树生得枝繁叶茂,从拖拉机上被扔下来的时候就落了一地的树枝和叶子,粗壮的树身横拦在小院门口,刚刚还令人兴奋的景象此刻看在陆新宜眼里,可算是一片狼藉。
“我……”他慢慢往周凭身边蹭,手指捏着防风服的下摆,“你骂我吧。”
带着作物成熟的清香的秋风拂过陆新宜头顶,抚摸在蓬松的发丝上,又留恋在他通红的脸蛋上,周凭没说话,一手随意地揽着陆新宜,拇指在他脸上摩挲,另一手插腰,皱着眉注视面前那颗硕大的橡树。
“骂你干什么?”过了会儿,周凭在陆新宜头上撸了把,轻轻推他,“去把大门打开,工具箱拿出来。”
他回头看伊万,伊万赶紧点头,也跟着进去了。
周凭绕着树打量了两三圈以后,两个低落的小孩抬着工具箱出来了。
家里有电锯,但那棵树实在太大,伊万笨手笨脚指望不上,陆新宜干活儿倒是不拖后腿,但周凭也不要他帮什么忙,只带在身边递个盒尺或铅笔。
“是不是只能当柴烧掉?”蹲在一边的伊万问陆新宜,“但是买这么多柴才用不了五百块钱。”
陆新宜托着下巴说:“不知道,也只能这样了吧。”
周凭果然把大橡树锯成了柴,但他耐心十足,只切小块,一下午的功夫全用来干这个,半圆柱形的木柴一个个都在铁桶里汽油燃起的火上过了一遍,表面焦黑,易于保存,整整齐齐垛了一整面墙根。
“我收回刚才那句话。”伊万边搬边说,“如果弄成这样的柴的话,可能要很多很多个五百块才行。”
即便冬天多雪,但这里的气候本质上还是非常干燥,晾上不到一年,就可以放到壁炉里去烧,甚至算是非常高级的木柴,小量产的好东西,一般来说有价无市。
照伊万原本的想法,胡乱劈开,烤几只大雁就可以烧完。
现在是真的要很多很多个五百块才买得到。
陆新宜沮丧的心情已经消失了一大半,但周凭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他换了点更精细的工具,对着之前留下来的两块木料敲敲打打,等到月上西天,陆新宜和伊万鼓捣出一桌饭出去叫周凭的时候,一人手里多了一个木制的原色啤酒杯。
杯身工艺几乎为零,带着树干原生态的凹凸不平,杯口打磨平整,简单涂了层食品级清漆,箍上两条铁丝就完,只在杯臂上花了点心思,粗糙地各雕了只镂空的大概能看出轮廓的狼和鹿。写着两个人的俄文名字:伊万,安德烈。
简单,但是好看。
伊万激动得脸都红了,不住说“谢谢”,词不达意地夸赞这个不值多少钱的杯子。
周凭沾了满身木屑,活动完手腕用力抖了两下腿上盖的塑胶垫子,起身时搂了安安静静不说话的陆新宜,一起把伊万送到门口。
到睡觉的时候,周凭已经上了床,陆新宜还不见人影,叫了两次,才看见他偷偷摸摸地把门打开条缝进来了。
果然,两只手捧着自己脸大的啤酒杯,见周凭没睡着,观察了下周凭的脸色,才很珍惜地把啤酒杯放在了床头的小柜子上。
周凭看了一眼,里头装了大半杯牛奶。
新的东西总是烫手,家里没啤酒了,他也非得往里装点什么别的东西。
“陆新宜……”
听他语气就知道他想教训人,陆新宜赶紧爬上床说:“啤酒杯不一定非要喝啤酒啊,而且,而且你说给我了,我想拿它喝牛奶,不行吗?”
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不行吗”三个字已经没声了。
周凭把他拖到身边,捏住下巴看了一会儿才说:“没说不行,但是刚上的漆,是不是放几天再用?”
“哦……”陆新宜一脸没想到这一层的表情,干巴巴地又说,“哦……”
他垂头丧气地低着头,今天一下午都是这个模样,周凭忍不住笑了下,偏捏着他下巴把他头抬起来:“越来越笨。”
陆新宜很容易得寸进尺,看周凭不凶,立马换了副表情,伸手去抱住他脖子,贴过去,拖着音调说:“白天的时候,还以为你又要骂我。”
周凭把他抱在怀里,揽着他腰,有一下没一下地弄他的头发:“什么时候骂过你?”
陆新宜提了口气想反驳,半晌才奇怪地发现,真的想不出周凭什么时候骂他。
潜意识里周凭脾气很坏,总是凶他,但仔细想想,又好像从来没有真的很认真地朝他发过脾气。
“你真好。你今天好辛苦,都是因为我。”陆新宜从善如流地蹭蹭周凭脖子,一边认错一边表忠心,“以后少惹你生气。”
周凭又笑了,这次笑容维持的时间很长,眼睛里带着佯怒看陆新宜,嘴角浮着浅浅的笑。
陆新宜年纪轻,定力差,很快就渴求似的向着那张英俊的脸开始索吻。
第二天一早醒来,周凭已经不在床上了。陆新宜慢慢爬起来,下床的时候突然发现左手腕上多了什么东西。
一条用几根细麻绳编起来的链子,穿着几颗染成深棕色的小木头珠子和一头鹿的挂坠。
跟他啤酒杯上刻的鹿形状相似,只是精细了很多,打磨的非常光滑,颜色也更漂亮。
陆新宜盘腿坐在床上,迎着早晨的太阳光看了好一会儿他的手链,想到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周凭给他戴上去的,就舍不得摘下来,所以只能举起手腕转来转去地看。
他醒得晚,周凭已经给杰伊喂完饭推出去散过步了,他出去的时候,杰伊正在院子里待着,手边有烟袋和水杯,腿上盖了条厚实的毯子。
“爷爷,我要去帮尤里搬东西。”他把杰伊的轮椅朝里推了推,见他的目光落在墙根处的木柴上,解释道,“埃德昨天弄的,厉害吧?明年可以自己用,也可以卖掉。”
说着,陆新宜不自觉地摸上他新戴上的手链。
但等杰伊发出几个音节,陆新宜的表情就也没那么轻松了。
周凭又去了村子里。
自从帮村里人修过一次蒸馏的设备,周凭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进入村庄。
杰伊退出村庄时,留下了眼睛和舌头作为代价,这一切陆新宜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帮尤里搬完东西以后,心不在焉地收了报酬,还被尤里开玩笑:“急着回家?”
陆新宜说:“我去接埃德。”
尤里也露出担忧的神色:“他又去了村子里?”
陆新宜点了点头。
“那也没办法。”过了会儿,尤里说,“村里的人主动找上门,你们不可能拒绝。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以前没有周凭,村庄里的地下毒品生产也一直非常顺利,他们都知道,那些人找周凭并不是做什么修理,而是强迫他改进那些已经用了十几二十年的老机器。
生产效率变高,毒品也越来越多,简单的道理,背后会多很多血腥的故事。
陆新宜捏着手里的纸币,嘴唇紧紧抿着。
尤里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但还是说:“照我说,埃德大可以一走了之……他只是担心你和杰伊。”
陆新宜在杉树林的尽头等了很久,才看到有车渐渐靠近。
周凭被人从车上带下来,眼睛上蒙着黑布。
一个挎着枪的男人将布条粗暴地扯下来,把他朝陆新宜的方向推了一把,用俄语说:“滚吧。”
周凭站在原地适应光线,很快用一条胳膊搂住了陆新宜。
伊万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抱歉又难过地对陆新宜说:“对不起。”然后在身后伙伴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沉默,周凭的表情平平,看不出什么不一样,陆新宜却不掩饰难过,最后在快到家的时候被周凭拉住。
“我没事。”
陆新宜不说话,周凭低头看他,有些无奈:“又要我哄你?我最不会哄人。”
陆新宜猛的紧紧抱住他,低落地说:“对不起。”
“笨蛋。”周凭说,“回去吃饭。”
陆新宜却把脸埋进他怀里,说:“你走吧,你不在这里,他们不会把我和杰伊怎么样的。”
半晌,周凭说:“你呢?不是要去中国上学吗?去不下雪的地方,不去了?”
陆新宜没出息地掉眼泪:“我想去,我很想去。”
“那就不要哭。”周凭说,“再等一等,弄够钱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陆新宜很少产生讨厌自己的情绪,可是此刻他甚至厌恶自己。只能用眼泪表达痛苦的人是世界上最不堪一击的。
冬天周凭被从破烂的越野车上推下来的时候,备受折磨和毒打,已经没了呼吸,几乎命垂一线,在毒贩眼里,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可是你讨厌毒品。”陆新宜极力克制着痛苦说。
周凭转头看他沾着泪的脸,伸手一点点擦干净了,看着陆新宜随口说:“我讨厌的东西可太多了,但是只稀罕你一个。”
陆新宜湿着眼睛问:“稀罕是什么意思?”
周凭在他脸上很嫌弃地捏了一把:“你稀罕我,你说什么意思?”
陆新宜是个好学生,很快明白了。
周凭第一次直白清楚地对陆新宜说喜欢,以前被他软磨硬泡,也最多肯含含糊糊地承认自己“喜欢一个爱哭鬼”、“喜欢笨蛋”。
说“喜欢你”是实打实的第一次。
陆新宜红着眼睛被他熟练地背起来,羞臊又激动地消化了大半天,才咕哝道:“明明很会花言巧语。”
周凭打一下他的屁股:“礼貌呢?贬义词能不能用在老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