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可以是甜的,可以是辣的,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的,后一秒便可能变成暴雨瓢泼的。在寇秋给系统讲这个道理时,他更愿意这样阐述:前一秒我可能还是只摇晃着尾巴的小猫咪,后一秒我就变成对着自己尾巴流口水幻想着烧烤的人鱼了。
真刺激。
人鱼秋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坐起了身。
他没有惊动身旁的燕卓,只把对方的手臂慢慢移开,在下面垫了个胖乎乎的抱枕,权当是代替了自己。趁着这深浓夜色,他没有半分停留,径直打开了门,来到了海边。
夜晚的海比白日还要莫测。
寇秋望了眼那仍旧不曾消逝的海市蜃楼,把自己的长裤脱下来,放置在了岸边,远远地用一块干燥的礁石压着。他就穿着内-裤,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把脚放置在了海里。
【准备好了?】
他对系统崽子说。
【——是时候了。】
他从岸上一跃而起,轻盈地跳进了波涛汹涌的海中。海水飞溅,咆哮着一下子把他彻底吞没,寇秋的耳膜轰隆作响,身体像是坠了千斤,一直向下沉。
下身的腿,不知何时已经幻化成了光滑的鱼尾。两颊下长出了鳃,寇秋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海中转了个圈。
他头也不回,加快速度,向着海市蜃楼的方向游去。
只是越游,那种不对的感觉便越浓——这海里实在是太安静了,没有任何的海洋生物,甚至连条小鱼的影子都不曾见。寇秋游了老远,一回头,还是只能看见深蓝到近乎发紫的海域。
系统哆哆嗦嗦,说:【阿爸,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
【不行。】
寇秋的尾巴扇动的更快,丝毫迟疑也没有。
【我必须要去看看,看看人鱼,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生物。】
他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如果真的会伤了燕卓、有害社会,那他就立刻偷偷把自己捐献出去,为科研事业做出最后一点贡献;而如果不会,那他自然回去,仍然做那个备受宠爱的郁见。
他的决心如此坚定,以至于系统根本无法动摇,只好眼睁睁望着他飞快地向着突然出现的岛屿游去。不知道究竟游了多久,寇秋忽然间停下了身形,望着前方,瞳孔骤然紧缩。
这里——
系统也一下子失声叫了出来:【这原来是海底的岛!】
他们在海面上所看到的岛屿,其实并非是在陆地上的。
而是始终存在于海底。陆上的那个,才是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无数沉船静悄悄地排列着,桅杆朝向天空,仿佛一柄柄刺穿天的利剑。寇秋迟疑了下,又一头向下扎去,绕过这些已经毫无生气的船,去往了更下方。
另一个浩大的世界,便这样猝不及防向他展开了。
那简直是一座城市。
海底的岩石上被开了洞,里面掏空,有无数骸骨就安安静静卧在里头;有人类的,也有人鱼的,并没半分活着的痕迹。
寇秋摸过那些窗口,意识到它们都是用器具打磨光滑的;他钻进洞中看了看,每个人鱼的尾巴都死死缠在人类身上,就像是蜘蛛对待自己好不容易捕捉来的猎物。
寇秋的心中隐隐有了猜想。
他伸手找了一会儿,最终在一艘船的驾驶室里找到了船上人留下的最后一封日记。所幸这袋子是防水的,这么久,居然也能把上头留下笔迹看得一清二楚。
寇秋一行行向下扫。最初的语气还是欢欣的,可越到后来,那里头浸满了的绝望便越浓的像是要溢出来了。
【1956年,3月2日。】
【船身出了问题,原本以为会葬送在这里,好在竟然被他们救了!我活下来了,活下来了!!】
【1956年,3月7日。】
【他们又来了。】
【1956年,3月8月。】
【他们拖走了瑞文,说是要让瑞文为他们在海底生个孩子。】
【1956年,5月12月。】
【人鱼无法自主进行交配,想要繁衍,它们就得靠人类
可它们是在海中繁衍的。
现在,其他人都淹死了。
我是最后一个了。】
也是在这本日记中,寇秋得到了另一个无比重要的消息。
【人鱼都是雄性,究竟由哪方产子通常是由所选择的人类属性决定,之后身体构造也会发生变化——这是什么意思?】
他对系统说,满心都是不可置信。
燕卓的安全不是问题了,只要他不抽风把人往水里拖,就没事——但这句话是怎么回事?
【身体构造还能发生改变?怎么变???】
系统沉默片刻,随后弱弱道:【阿爸这句话翻译过来,是不是应该是这样的,哪个是受,哪个生娃?】
一瞬间,一人鱼一统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片刻后,寇秋说:【你觉得我和你爸夫,哪个更像受?】
系统不吱声了,心想这难道还用觉得吗,实践出真知,这几个世界下来,到底谁是攻谁是受你心里难道就没点数吗!
寇秋开始违反客观规律试图自欺欺人,【我看是你爸夫。】
他顿了顿,又笃定道:【肯定是你爸夫!】
系统:
不,这太违心了。
它爸夫那么英明神武,哪儿有半点做受的样?
寇秋绝望地抱紧了自己的大尾巴,把自己团成了一个鱼肉球,【但我也没有半分生子的样啊】
真是相当让人崩溃。
再搜寻时,寇秋便找不到别的信息了。人鱼的巢穴里满满都是堆积的金银财宝,如同搜刮多年的海盗的宝藏,寇秋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仍旧沉浸在自己这个世界说不定能产卵的震惊里,半颗宝石也没往身上装。
他草草看了一遍,方才晃动着尾巴从海底游上去。
天已经亮了。
寇秋看了眼天色,便觉得不好——按照原本的计划,他应当在天亮之前,趁着燕卓还睡着的时候回来才是。当他湿漉漉游至岸边,那条银白的鱼尾逐渐变为修长的两条腿时,身后忽然有人伸出了手臂,牢牢地抱住了他。寇秋摸着那双手,皮肤都被晨间的风吹的冰凉,那人却像是浑然不知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只是死死地把他抱进怀里。
“囡囡,”燕卓低声说,“你从哪儿来?”
寇秋仰头看了一眼,被他现在的脸色吓着了,“燕卓!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燕卓不管难不难看,只是再次重复了一遍,眸光莫测。
“你从哪儿来?”
寇秋顿了顿,心疼地摸着他冰凉的手,权衡再三,还是说了实话。
“我去了那里。”
他的手遥遥冲着那边一指,再看时,海市蜃楼却早已经随着升起的日光而消逝不见。燕卓像是被他的突然消失吓着了,并没有收拾自己,唇角还有一圈青色的小胡茬,刚刚冒出头,整个人的气质都颓废了,让寇秋的心怦怦直跳,知道自己让他担心,只好把他回抱的更紧。
“别担心,”他说,“我回来了,我没事。我只是想去看一看”
燕卓自然不会跟他发脾气。
他疼了郁见这么多年,就没有跟他生过一次气。纵使是已经寻找了半夜,他也只是抿了抿嘴唇,声音淡淡的,说:“回去吧。”
他拉着寇秋的手臂,半拖半拉将人带回了酒店。寇秋感觉到拉着自己的那条手臂仍旧在控制不住后怕的微微颤抖,心里猛地一酸楚。
他说:“燕卓”
“我已经定了票,”燕卓没头没尾道,“我们今天下午就回去。”
他猛地转过身,朝向寇秋。
“我不管你是什么,囡囡——但是,你绝不能离开我。”
他的手指缓缓抚过面前这人的额发,轻而软的发丝从他的指缝间掠过去了。燕卓声音坚定,一瞬间竟像是又长大了许多。
“从今往后,我决不允许你再靠近这片海了。”
燕卓说到做到,当天下午就退了房,带着他飞了回去,提前结束了这场旅游。即使他说着没有生气,寇秋还是察觉到了燕哥哥心头憋着的那股不痛快,试图替他排解排解,却被燕卓半途拉进了飞机的洗手间,借着狭小的空间,变成了另一种方式的排解。
完事后,寇秋洗着手,瞧着他重新将拉链拉上,蹭了蹭,声音中都带着讨好。
“不生气了?”
燕卓没吭声,只是抱住他的头,使劲儿啃了口。
他没有对寇秋说。但那种失去的滋味,他死也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从梦中醒来,却发现身边没有人;匆匆找遍了整间房子也看不到身影,最后只好一路找到了沙滩。那种失去一切的惊惶至今仍然刻在燕卓的脑海里,他发了疯似的,连鞋也没有穿,便沿着海边奔跑着寻找。倘若寇秋还不出来,燕卓毫不怀疑,他也会跟着一头扎进海里去。
这些,他都不曾对寇秋说。他的囡囡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懂。燕卓并不想让这情意对寇秋变成负担。
可他却也绝不会再松手了。
他们提前回来,两家父母自然极其乐意,想着之后就要离家上学,连家务活都不让他们沾手。在家中住了没多久便要开学,两人在同一所学校,过去也方便,燕卓拿着两个人的资料去办手续,过了一会儿两手空空地过来,“走吧。”
寇秋啊了声,有点诧异,“没有钥匙?”
路过的学生都拿着宿舍的钥匙,抱着厚厚的被褥,只有他们两个手上半点东西都没有,的确是显眼又奇怪。寇秋瞧着他,还以为是燕卓难得犯了糊涂,忘了,“宿舍的东西是不是没有拿?”
燕卓抿了抿唇,道:“不住宿舍。”
寇秋黑人问号脸。
不住宿舍?
他们家也不在这个城市,不住宿舍,那住哪儿?
燕卓表情倒是极其平常,他把胸口处挂着的小红布袋摸了摸,镇定道:“我租了房子。”
寇秋张开嘴,感觉自己能吐出一长串省略号。
他有些震惊,“所以这是同同”
燕卓速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了?
“嗯,”燕卓帮他下了定论,“同居。”
燕卓租的房子离学校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就能走过去。小区是中档小区,管理还不错,里头家具齐全,各色日用品都已经买好了,周围还有各种小吃店、超市,每到早上,外头卖豆腐脑油条豆浆煎饼果子的都摆了出来,闹哄哄的,热闹的不得了。
寇秋跟着他看过了房子,更加懵逼。
这里头东西都准备成这样了,显然不是一天两天有这个想法。
燕卓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同居的打算的?
系统幽幽道:【阿爸,难道问题不该是这里头只有一张床吗?】
寇秋:
不,你不懂。
这已经不能被称之为问题了。
燕卓的说法倒是相当冠冕堂皇,“囡囡情况特殊,和其他人住在一起不太方便。”
这倒也是。寇秋想想自己的大尾巴,也实在是害怕把室友给吓着。
可直到日后他才明白燕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里是怕把室友给吓着,分明是嫌弃室友阻碍了自己吃鱼!
小时候把寇秋的牙齿摔掉一颗后,燕卓对自行车便有了阴影。但大学开车又太过招摇,他便买了辆小电动,每天让寇秋坐在后头,电驴吭吭哧哧把两个人一同载到学校门口,把车锁在树下,两人才一同去上课。寇秋嘴中往往还咬着包子,燕卓替他拎着书包,关系显而易见的亲密。没过两天,系里倒有一大半人知道他们是从小长到大的青梅竹马了。
“真好啊,”坐在旁边的女生钦羡地说,“我就没有青梅竹马这种。”
别说是这么体贴的竹马了,从小到大身旁雄性生物都没几个,硬生生把人磨炼成了女汉子。
“说起来,”她把身体扭向寇秋,笑吟吟的,“别的系的女孩子都想让我问问你,郁见,你有女朋友了吗?”
寇秋把笔记本放在桌上,摇了摇头。
“没有啊?”女生的眉头挑的更高,“那多可惜,大学四年好不容易解放了,就没有谈个恋爱丰富丰富人生的打算?”
她显然是有备而来,不遗余力试图给寇秋推销,“就隔壁系的那个系花,齐刘海的那个,穿小裙子看起来特别乖!她挺喜欢你的,你要不要看看,抽个时间约她出去一块儿玩玩?”
坐在另一边的燕卓差点儿把手中的笔捏碎,也跟着扭过头来。
寇秋拧开笔盖,平静地冲着她笑了笑。
“多谢,”他说,“我虽然没有女朋友,却有喜欢的人了。”
女生登时大为遗憾。
“这样啊,”她说,难免显出几分失望,“真可惜”
之后便再也不提这个话题了。
但是燕哥哥回到家中,偶尔打开寇秋的微信一看,还能从里头看见一大堆想加寇秋好友的萌妹子,甚至里头还有几个试图撩骚的男性。燕哥哥心底那一点危机意识彻底冒出了头,还要装作不在意地拿给寇秋看,“囡囡怎么不通过他们的好友申请?”
寇老干部从新闻上抬起头,目光幽幽看向他。
你说呢?
燕卓的尾巴都快高兴的翘起来了,却还要强按着,问:“囡囡是不是不喜欢他们?”
这明显就是等着听好话呢。
系统立刻掏出小本本,寇秋把电视关了,也不由得被燕卓极难流露出的孩子气逗得微微笑起来。
“只有一个人能让我多巴胺过度分泌,”他说,“你觉得是谁?”
燕卓抿了抿唇,心里头一下子就开满了花。他的手紧紧覆着寇秋的手,又喊了一声,“囡囡”
寇秋把后半句补全了,“是马克思。”
燕卓:“”
系统:
厉害了,这个情敌。
燕卓不说话了,只把他的手捏得更紧了些,目光沉沉,忽然便把人按倒在了沙发上,“我看囡囡是想打针。”
不,我不想!
“乖,”燕卓笑得宠极了,“你想的。”
青天白日的,他们还是在沙发上给彼此各打了一针。打完之后,燕卓帮着他把脸上不小心沾染上的也擦干净,这才若有所思道:“囡囡快十八岁了?”
寇秋说:“是啊。”
暴雨烈日的威胁和产卵的威胁都一并向他袭来,真是让人惆怅。身体到底会有什么改变,寇秋简直担心极了,真怕自己哪一天医院一检查,硬生生踱出来一个子宫。
燕卓拿牙咬了咬他的指腹,声音轻又软。
“那时候,我要送给囡囡一件礼物。”
寇老干部对他的崽子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系统两眼闪闪发亮,坐姿无比乖巧,悄咪咪宣布:【但我有种恋爱会很顺利的预感!】
等待了这么多年,它和马赛克长相厮守的时代终于要到来了。
真是让统感动。
十八岁生日到来的极快。燕卓没有请同学,独自在家围着围裙为他做了蛋糕,蛋糕上有两个胖乎乎的小人手牵着手,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用果酱画出来的笑脸异常灿烂。
桌上还有碗长寿面,面条也是燕卓自己擀的,细细长长的一条,放置在碗里,没有断。汤用的是吊了一夜的鸡汤,油花都被撇干净了,清亮鲜香,寇秋喝了口,顿时觉得燕卓选错了学校。
应该去新东方学厨的。
燕卓坐在他对面,沉稳地望着他吃,自己却连筷子都没拿,偶尔还伸过手来,摸摸对面少年的肚子。寇秋问:“你不吃吗?”
燕卓说:“吃。”
他磨刀霍霍,就等着今天吃鱼呢。
眼看着就要被吃的鱼还没反应过来,将碗里的汤喝得一干二净,撑得只能躺在沙发上翻白肚皮。燕卓看了眼,就把自己准备已久的吃鱼工具都拿出来了。
寇秋:“哎?”
他还没来得及从沙发上起身,燕卓已经闷声不响张开了透明的渔网,一把把这条让自己想了很久的小人鱼给网在了里头,整个儿捞上来,湿淋淋地拖上了岸。
寇秋试图挣扎,“外头天还没黑!”
而且,“今天据说还有台风登陆——”
“那正好,”燕卓咬了咬小人鱼的鼻尖,“外头下暴雨,里头也下暴雨。”
他打定了主意要吃鱼,别说是区区一个台风了,哪怕是世界末日,也得等他先把这条鱼吞进肚子里才行。
燕卓吃鱼很讲究。他把鱼肉上的鱼皮都细细地去除了,酱汁儿抹的十分均匀,里外都照顾到,这样待会儿煎鱼的时候,才能彻底入味儿。他的手法很细致,把鱼翻过来覆过去地烤,眼看这鱼想着蹦跶走,便把它往下拉了一把,煎的火开的更大,一直开到它再也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厨师摆弄为止。
这一吃,就一直吃到了后半夜,吃的入口鲜嫩,唇齿留香。燕卓所准备的透明渔网都用完了,仍然觉得未饱,声音含糊,“囡囡”
“别!”
寇秋猛地清醒过来,想起产卵这事,勉强撑起身子,“别——”
燕卓问:“不舒服?”
可是这鱼都被煎出油汁儿了,应当很舒服才是。他瞧着自己的盘中美食,还当是嘴硬,叉子下的更快,“还是不喜欢?”
寇秋哆嗦着,说:“不是”
他的声音里含着点哭腔,说:“我可能会产卵!”
燕卓把这当笑话听,“那正好,囡囡可以给我生一堆小人鱼。”
寇秋:“”
他差点儿起来挠人。
谁跟你开玩笑了?
很认真的好吗,你真想被一群人鱼追着喊爹吗!
一气之下,寇秋索性把自己变了回来,开口道:“你——”
然而就在这一瞬,随着外头的午夜钟声敲响,寇秋开始感觉到不对劲了。
他就像是到了时间的辛德瑞拉,马上开始了变化——那条银白的鱼尾在沙发上拍打着,几乎是立刻覆上了一层浅浅的红色,像是被晚霞映红了的一片云。五脏六腑都在烧,有鳞片移动了位置,慢慢地,像是多了什么。
寇秋把手放置在那鳞片中间,瞬间变了脸色。
我天。
还真变啊?
燕卓瞧着他的神情,也跟着探过一只手去摸索,一时间表情也变了。他动了动喉结,道:“囡囡”
那课文是怎么背的来着?
对了,“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