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地(1 / 1)

平河水哗哗地翻着浊浪。这里的河堤几乎全是淤成的,岸边零乱地留着无数车辙足印,无法辨识。李越带着周醒田七追踪着零碎足迹穿过树林,就看见这一地泥泞。线索至此算是完全断了。田七看看李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殿下,现在怎么办?”

李越不答反问:“你们说这些人为何要劫走林影和子丹?”

田七和周醒对看了一眼,田七首先道:“莫非是有人嫉妒安定侯在殿下面前得宠?”

周醒想了一想道:“若如此说,西定有谁会嫉妒安定侯?那劫他们之人极可能与劫粮劫周中书之人是一伙,难道这些事都是西定主谋?”

田七抓了抓头:“听来也甚有道理。那你说是为何?”

周醒老老实实道:“我想不出。”两人一起望着李越。

李越的大脑此时在高速运转,从他已知的住处中发掘着各种可能。田七和周醒的话虽未讨论出个结果,却给了他提示:“你们都只想这些人劫子丹的用意,可曾想过他们的目标或许并不是子丹?”

田七诧异道:“殿下是说,这些人是为林河道而来?”

“你们想想,那孩子是不是说过,这两人扮作灾民混在河堤上已经好几天了,算起来还在我们到平河县之前。如果说是为子丹而来,似乎不大合理。”李越自到了这个世界,最头疼的就是咬文嚼字的说话法,这时沉浸在思索中,不知不觉就恢复了原来的说话方式。

田七脸上微微泛过一丝异色,道:“殿下说得是。不过这些人劫林河道却是为了什么?”

李越目光转向河水:“你们说,林河道有什么长处?”

周醒立刻答道:“熟悉水性。”

李越摇头道:“这只是一部分,还有。”

田七直盯着李越侧面,慢慢道:“殿下的意思是—”

李越正在注视河水,却没有看到他的目光:“熟悉河道。”

周醒皱眉思索:“熟悉河道?那有何用?”

李越目光沿着浊浪翻腾的河水向远处看去:“河道有什么用处?”

周醒试探着道:“走船?”李越猛一击掌:“不错,走船!运人,运物,有了林影这个活地图,西定水路,尽在胸中。”

周醒仍是不解:“此时秋汛,水路正是极难走的时候,为何不走陆路?”

李越也是只有这一点想不通。愈是秋汛水路难走之时,愈是能显出林影的重要性,但是为什么不走陆路,偏要走水路?要知道西定平时水路交通兴旺胜于陆路,但秋汛一来,水路立刻瘫痪,数百年如此。如果这些人劫走林影是为了他胸中水图,为什么要在此时?难道他们有什么急得不得了的东西要立刻从水路运出?如果要运,为什么又非走水路?除非是水路有比陆路更好的理由。那么此时水路有什么好处胜过陆路?

田七皱着眉道:“有什么好处?唯一的好处就是此时船少,没人敢走!”

周醒失笑道:“这还用你说?或者还有个好处:此时水路关卡都撤了,没人收桥税关税,倒省了钱。”说完了话自觉有些戏谑,这般正经时候实不相宜,心下不由惴惴,悄眼看了李越一眼,却见李越紧锁的眉头突然一扬:“水路关卡撤去,就没人盘查,无论运的是什么,都没人知道!不错,这就是走水路的理由!”

周醒心里微动,似乎明白了一点,又似乎不太明白,正想再问一句,李越已经转身就走:“回河道衙门,张榜缉拿劫持林河道的犯人!”

周醒连忙跟上,道:“殿下,这不知名姓的,如何缉拿?”

李越脚步不停:“不知名姓,不能出画像吗?”

周醒更是不解:“无人见到这两人,如何出画像?”

李越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刚才那个孩子呢?把他带到衙门里去。”

周醒应了一声,心里却仍是不解——难道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子能画像?

“砰!”船舱门被一脚踹开,黑衣首领半截铁塔般一头撞进来厉声道:“水路图画出来了没有?”

正提着笔在纸上比划的林影眼皮也不抬,不冷不热地道:“我的水经图注你们取来了没有?”

首领怒道:“没有那劳什子,你难道就画不出图?”

林影将笔一扔:“你说得倒轻巧!西定水路成百上千条,没有水经图注,走错了路可莫要怨我!”

首领火冲头顶,若依着他的脾气,便要举鞭子抽下去,只是此时有求于人,握了握拳,终是没举起来。他也觉得奇怪,派出去的两个兄弟在平河城里潜伏过近一个月,情况应已都摸清了,去河道衙门取本书又不是什么难事,怎么这些天了还不回来?

柳子丹站在案边按着画纸,闲闲道:“各位急什么,过了秋汛不是更好走么,何必急在这一时?”

首领环眼一瞪:“你知道什么?再晚些饿死了人——”突然觉得不对,半途改口道,“你赶快先把大致图样画出来,标出通到中元的水路!若明天还画不出来,”冷笑着看一眼柳子丹,“天天困在这水洼子里也没什么意思,兄弟们正想找个人玩玩……”林影一拍案子:“你敢碰他一下,别想我画一笔给你们!”

首领冷笑道:“你想保他,就赶紧把图画出来!”

林影怒瞪着他,柳子丹反而面不改容,不紧不慢地道:“其实那也无妨,无非是暗礁分布水流缓急不明,若是用溜水皮的小船,想也不致触礁沉没……”

首领面色一变。若是用溜水皮的小船自然无妨,但他要用的却是大船,否则又何必弄林影来?如此说来,即便逼林影画出了水路图,若不标明暗礁水流也不能用。愈想愈气,不由忿忿瞪着柳子丹。林影也不示弱,反瞪着他。三人正在僵持,忽听隔壁舱房里哗啦一声,分明是一个可怜的盘子又粉身碎骨了。首领喃喃咒骂一句,厉声向林影道:“你快些画,老子们可没那耐心等着!”虽是如此说,却分明有些色厉内荏,说完,拉开舱门出去了。

林影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来看向柳子丹。柳子丹揣摸出他的意思,淡淡一笑道:“你不必担心,他只是说说而已。若真想用我顶替周凤城,他也不敢真个动我。”

林影仍是忧心道:“这些人看来悍野无礼,须防着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柳子丹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仰面思索道:“他方才说再晚就饿死了人,那必定是运粮了。只是他为何要送到中元?看这些人,绝不似中元人……”

林影心思却在另一件事上,道:“已经拖了两日了,再拖下去怕也难办!”

柳子丹转头看着他,道:“拖不下去就画给他们,只要船出蒲河口,你就逃走。”

林影皱眉道:“两天了还停在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柳子丹冷冷一笑:“只怕在等我那位三哥回来。难道他们把粮送到中元,是他养的那些死士竟在中元?”

林影有些糊涂:“三皇子屯田的粮食不是已经运走了么?”

柳子丹慢慢道:“只怕他们运的不是屯田的粮食,而是劫了南祁的赈粮。”

林影悚然:“难道三皇子也参与了劫粮之事?他,他竟不怕饿死一国的百姓!”

柳子丹冷冷地一笑:“他几时关心过百姓?只是,他究竟养了多少死士,竟需要这许多粮食?”

林影对这种事却插不上话,怔怔看着柳子丹思索。忽听隔壁又是一阵混乱,周凤城厉声道:“滚出去!”随即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也不知有多少碟子碗儿倒了楣。舱门砰一声打开,首领气冲冲地似是被人推了出来,一面忿忿道:“若不是六王子的人,老子现下就抽他一顿鞭子!不吃就不吃,饿他几天看他吃不吃!”

推他出来的人正是胡岩,苦笑道:“饿不得了。他在平河城里就被风定尘饿了几天,再饿下去身子撑不住的!还是得快走,把他交到六王子手里,你我就都脱了干系。那信你送了没有,六王子几时能到边关?”

首领一肚子气恼道:“信早就送了,六王子自会赶到。只是西定这劳什子的三皇子还不回来,船也不能开!再说事情这一变,怕六王子也不好带这姓周的回去。”

胡岩也皱起了眉:“没想到风定尘精明至此,竟会怀疑到周中书身上……也罢,这事让六王子作主,你我只要将人完整带回去便好。你还是再派个人去,催那三皇子回来,事情再拖上几天,怕要饿死不少兄弟的。”

首领冷笑道:“那劳什子的三皇子一听有这许多粮食,眼都红了,看样子还想分一杯羮呢。”

胡岩哼了一声:“他也养了不少死士,今年又是大灾,见了粮食自然眼红。也不想想,若没有六王子,他如何争得过西定二皇子柳子轻?他如今拖拖拉拉不回来,只怕也是想拿腔作势分些粮食去……”

其实胡岩这般想法还真是冤枉了柳子玉,如今他也是热锅上蚂蚁一般,正在驿馆里团团乱转。

门一响,柳子玉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样?”

进来的人是他的亲随,抹了把汗道:“爷,不好了,四处都贴了布告,正在拿人呢!”

柳子玉摸不着头脑,怒道:“拿什么人?跟爷有什么关系!”

亲随道:“爷,布告上要缉拿的就是姓铁的那一队中人,正是劫了林影的两个!”

柳子玉一惊:“怎么会?不是让他们做得严密些吗?”

亲随道:“事情应该是做严密了,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布告上那画像画得……小人也说不好,不知是什么人画的,也不知是什么画法,却是像极了,简直就似把那两人的脸皮剥下来贴在画上一般。任谁看了画像,再见这两人必是一眼认得出的。那画法怪极了,小人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哪个画师能画出这般画像!”

柳子玉铁青着脸道:“不必管他们了,怎么城门还是不能出?”

亲随道:“城门倒是能出,只是河路全封了,咱们的船在蒲河口,只怕过不去。”

柳子玉恨恨道:“封什么河路?这风定尘是怎么想的,怎会想到封河路上去?如此一来,姓铁的那些人也走不了,又得冲我撒气!”

亲随道:“爷,现下怎么办?铁家那些人现在想是等急了。他们那边急需粮米,船晚去一日,只怕就多饿死几个人。”

柳子玉一拍桌子:“我怎知道该怎么办?饿死几个也好!铁家那一群仗着人多,几时把我放在眼里?也不想想,若将来没有我西定举国之力,凭他一个落魄王子,也想登上北骁王位?”

亲随想了想道:“爷,那六王子至今不曾露过面,他可是真心与我们合作?不会是顶个名目骗我们的吧?”

柳子玉哼了一声:“该是不会。这事我也派人打听过,北骁王当初的确有个第六子铁骊,对外说是少年夭折,原来是暗地里派到了南祁。再说使者拿出来的也确是北骁王族的秘令牌。”

亲随忧心道:“这秘令牌,我们以前只是听说,到底不曾见过真货,难说真假。万一这铁骊是假冒的……”

柳子玉嗤笑道:“这你就不懂了。管他是真是假,他的目的是北骁王位,若想夺位,必得与我结盟。我们既有好处,又何必论真假?”他别的事不行,这些争权夺势的利害关系分析却是头头是道,自然是从小在宫中,见多了倾轧争夺之故。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窗户上哗啦一声,柳子玉一惊猛地站起,正想唤人,一个黑衣人影已自窗户翻了进来。柳子玉打眼一看不由吃了一惊:“怎么是你!”来人正是在大堤上劫持林影的二人之一,此时身上黑衣大面积浸着鲜血,脚下也是踉踉跄跄,勉强道:“有人追我—”

柳子玉跺脚道:“什么人追你?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黑衣人狠狠剜了他一眼,喘着气冷冷道:“是南祁摄政王的人,你赶快把我藏起来——若是被摄政王拿住,小心我把你的事都抖出来!”

柳子玉一听是风定尘,机伶伶打了个寒战,咬牙道:“你们就只会拖累我……快把他弄到房里去藏起来!”骂虽是骂,到底是不敢让摄政王抓住他。

黑衣人受伤虽重,神智却还清醒,道:“他也没亲眼见我进你这里,只是你得去打听一下,看我那一个兄弟是否逃出城了……”

柳子玉喃喃咒骂,挥手令亲随搀起他往后走,一面抱怨道:“你们好好在蒲河口等着便罢,又跑来做什么?现下出了事,若被那风定尘发现,倒真是滚汤烫了耗子——一锅端!”

黑衣人鄙夷地看他一眼,冷冷道:“我们来取姓林的要的一部书,没想到那摄政王竟布下了圈套。那个兄弟也受了些伤,你快着人去打听他有没有落到风定尘手中!”

柳子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亲随将他拖了进去,自己返身回到厅上又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不曾留下什么痕迹,便站着发起呆来。风定尘怎么竟知道他们来取书,就设下了埋伏?这些人也是,林影人都落到他们手中了,还要什么书?现下可好,连自己也牵连了进来。万一被风定尘查了出来……想到南祁摄政王的手段,不由又打了个寒战,心中认定:这些姓铁的,果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人拿到了没有?”

“回殿下,那两个人都受了伤,谅他们跑不远的。”

“那就是没有拿到?”李越冷冷盯着眼前的捕役班头。

班头背后直冒冷汗:“这—黑夜之中,这两人又分头而逃,小的们人手不足,所以……”

“十个人追两个人,还说人手不足!”

“小的该死!”班头汗如雨下,“不过那两人都受伤不轻,小的已经封了城门,他们绝跑不出去的。小的这就挨家挨户去搜……”

李越一摇手:“不必了。你先下去,今晚之事,叫你的手下把嘴闭牢些!”

班头如逢大赦,逃也似地去了。田七周醒面面相觑,田七大着胆子道:“殿下料事如神,这两人果然来了。虽然不曾当场擒获,但既是受伤不轻,谅也逃不掉的。”

李越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料事如神,相反的,他简直不能原谅自己的失算。检查过林影的物品之后他就后悔了。林影的随身物品当中竟有一本水经图,但凡西定稍大的些的河流,其流向、水速、水下礁石分布,均标得一清二楚。如此重要的一本东西,劫林影之人倘若真是为了他胸中水路,绝不会弃此物于不顾。只是他那时已经将劫持之人的素描画像张贴了出去,果然打草惊蛇,使两人有所警惕,到底是没有抓住!若是别的时候,他肯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但他听那孩子描述了两人的模样之后,第一想法就是尽快抓住这两人,找到柳子丹,于是不及检查林影的东西,就冒然贴出了画像……

周醒倒了杯茶端过来:“殿下喝口茶静静心吧,这两人想也跑不掉的,明天属下亲自带人去搜……”

李越摇头:“平河城里有多少户人家?一户户去搜,几时搜得出?”人手真是不够。若是有前世那些兄弟们在,何必十个人,只要三四个就足够把那两人逮住!可是眼下他只有田七和周醒两人,还要管着赈灾的事,确实分身乏术。

“那……”周醒没了主意。正在为难,李越已经抬起头来,目光冷锐:“那两人不是跑散了么?全城戒严,悄悄放出风去,就说人已经抓到一个,正在严刑拷打,明白么?”

周醒一怔,立时明白:“殿下是要他们自投罗网?”

李越冷冷一笑:“不错。这一次本王亲自出马,要是再让他们逃了,本王这王位就让给他们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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