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蒲河口停了三天的大船终于起锚了。柳子玉立在船头迎风眺望,心中真是得意非常。他在铁沙的参汤中下的乃是慢性毒药,在铁石那一份中却下了断血封喉的剧毒,算着铁沙躲过重重巡逻进了狱中之时差不多毒性也该发作,两人既是同伴,不妨一起去死,死无对证,教风定尘也只能认了这个哑巴亏。虽然千辛万苦寻来的珍贵山参浪费了,却保了自己一条命。东西么,只要花力气去找,总能找得到的。
背后舱门砰一声被震开,铁箭暴怒的声音震得柳子玉耳鼓嗡嗡作响:“铁沙铁石竟然都被那风定尘—”
柳子玉连忙收起笑容,换上一脸惋惜:“谁想得到那风定尘竟在衙门内设下埋伏,我听说时人已战死,救之不及……”瞄一眼铁箭,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时兄弟们运粮要紧,铁头领节哀顺变。”
胡岩也跟出来劝道:“三皇子说得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先回去见了六王子,一切由他定夺。”他是极赞成快快开船的,只因周凤城连日绝食,已经病倒,他实是怕尚未见到六王子便出了什么事,那却无法交待。
铁箭心痛之极。这些人都是他十几年共同摸爬滚打的兄弟,如今平白折了两个,若照他的心思,恨不得立刻便去找风定尘报仇,但一干兄弟正等着粮米却是最要紧的,思来想去,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返身进了林影与柳子丹的舱房,一脚将门踢开,喝道:“水图画好了没有?”
林影正在纸上精描细画,闻言头也不抬道:“水经图呢?”
这一问真是火上浇油,铁箭大怒:“没有!你赶快给老子画了出来,否则老子也不给四王子送礼,先叫兄弟们轮了你这相好的!”
林影也是大怒,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勉强压了压火气道:“水路图好画,但没有水经图,那暗礁如何分布,我却记不准确。”
铁箭冷哼道:“若有暗礁,你就到船头指路,若触了礁,就拿你这相好的祭河!”
二人正在争执,忽听舱外一片罗唣,一个黑衣人进舱来道:“首领,船走不动了。”
铁箭一怔,果觉船身平稳,不知何时速度已慢了下来,大步走至船头一看,只见此处已到河口。蒲河口其实算是个河湾,左右各有一条沙洲延伸而出,将蒲河口半封闭起来,风浪至此难以入侵,因此蒲河口内素来风平浪静,是一等一的港口。只是此地是千百年泥沙堆积而成的湿泽之地,遍生芦苇并无人迹,是故柳子玉的船泊于此无人得知。此时河口与平河相通之处漂浮了大片芦苇草叶,厚厚堆了一层,水流本来缓慢,堆上这些自然更走不快。柳子玉的座船虽然装备精良行驶快速,终究不是战船,船下未装利刃之物,只靠船工划桨,自然是愈走愈慢,直陷进草叶堆中进退两难。
铁箭皱眉道:“这些芦草是哪里来的?叫人下水去清除便是!”这话却是对柳子玉说的。因他手下铁家军精擅弓马却不通水性,空手游水勉强尚可,别的却是做不来。
柳子玉也有些疑惑。秋汛之中沙洲上芦苇被冲下堆积水面也是平常,只是这般厚厚一层也多了些,当下命令手下快快下水清除。船上十几个水手闻言都放了桨,扑通扑通跳下水去。刚刚将船身周围缠绕水草推开一点,忽听芦苇丛中一声口哨,霎时左右沙洲头上立起几十个人来,皆是手引长弓,对准了船头上柳子玉铁箭等人,齐声喝道:“不许动!”声势甚是惊人。
此时船正驶到沙洲之间,左右相距均不过六十余步,正是绝好的靶子。柳子玉大骇之下,就想往舱里退,脚下方动,铮一声一支短弩贴着脚跟钉进船板,只吓得他腿也软了,好容易抬头看去,那射箭之人他却也认得,正是风定尘身边的铁卫周十二,而周十二身后正有一人排众而出,不是那要命的南祁摄政王却又是谁?柳子玉只觉一阵眩晕,他养尊处优,虽然养了诸多死士,却是没有真正经过大阵势的,若不是随从在背后扶着,几乎便要瘫倒在甲板上。
李越根本不去看他,冷冷道:“水里的人听着,马上上岸,本王不问你们从犯之罪,否则休怪本王先拿你们开刀!”
水里这些都是船工水手,一听这话哪个不上岸,就连还留在船尾掌舵的一个也偷偷跳了下水跟着游上去了。李越这才抬眼去看船头上的人,冷笑道:“三皇子,本王正要谢谢你毒杀了铁沙铁石两名刺客,你怎么这就走了?”
铁箭猛然出手,一把揪住了柳子玉衣领,厉声道:“他说什么?是你杀了铁沙铁石?”
柳子玉胆子不大,心眼却不少,闻言苦笑道:“这是反间之计你听不出么?目下你我在同一条船上,赶快逃命才是第一要紧之事,你若听他挑拨,不必他来杀,你我也就完了。”嘴里说着逃命,心里却暗暗叫苦。他自幼娇生惯养,说是会水,却游不了多远,此时船工都逃了,铁家军又不会操橹划桨,如何弄得动这只船?纵然能跳下水去,这四面有几十支箭对着,又能逃到哪里去?
铁箭对柳子玉本来信任不深,但此时大难当头,的确也只有相互扶持,于是松开了手道:“现下要如何才好?”他虽然素性剽悍,无如不通水性,到了此时也是一筹莫展,只得问计于柳子玉。
柳子玉眼珠一转,低声道:“快将周凤城和柳子丹带出来—”话犹未了,只听对面李越扬声道:“三皇子,我劝你别打这些主意,你身边人敢动一动,本王先叫你变成刺猬。”一挥手,一半弓箭手将箭对准了柳子玉。
柳子玉大骇。他方才说话声音压得极低,料想沙洲之上无论如何也该听不见才是,却不知李越练过唇语,这具身体眼力又是奇佳,将他说话读得一清二楚。李越也是怕他们挟持人质,所以才用芦苇阻挡船速,等柳子玉和铁箭都上了船头才扬声发话。
柳子玉眼珠乱转,想不出什么主意。他虽然狡猾,却是在宫闱之间勾心斗角薰染而成,从未真正经过此等生死关头,那点心眼不免跟着脚下流水,不知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双方正在僵持,忽听一个弓箭手啊呀一声往后便倒,他所立之处却倏地站起一个人来,手挽铁弓,弓上搭箭,对准了李越,沉声道:“都不要动!”竟然是那自称铁连珠的铁骥,后面还跟了一人,正是铁线蛇。
沙洲上顿时一阵骚动。铁骥所立之处离李越不过五十余步,因弓箭手都立在沙洲水边对着大船,故而他与李越之间毫无障碍。田七周醒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地想用身体遮住李越,却见铁骥手指一紧,喝道:“谁动一下,我的箭就射出去!”周醒见识过他的快箭之威,当下也不敢轻举妄动。李越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铁骥道:“放我的族人们走。”
此时柳子玉趁着空隙就想溜回船舱去,李越陡然喝道:“船上若有一人稍动,全体放箭!”登时吓得柳子玉又把脚缩了回来。李越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笑道:“铁骥,你当你的箭一定射得死本王么?”他心里确实有点窝火,本是爱惜人才放走了铁骥,没想到却弄了个放虎归山,看来这好人果然当不得。
铁骥弓箭稳稳对着李越,道:“你腿上箭伤未愈,影响行动,此时距离,我有九成把握。”
周醒田七二人虽不敢动,却也将手中弩箭都对准了铁骥。他两人用的是改制过的弩箭,比之普通弓箭不知快了多少,田七冷冷道:“你若敢放箭,信不信你也变成刺猬?”
铁骥朗声道:“我知道摄政王十二铁骑所用连珠弩可连射十箭,但我若将摄政王殿下射死,纵然被你们射成刺猬,倒也划算了。”言下之意,自然是李越那一方不划算。
李越盯着他道:“我的人还在船上,不放下他们,谁也不能走。”
柳子玉这时脑子倒转得快,大叫道:“不行,没了人质我们都活不了!”他自忖这次和摄政王撕破了脸,即便能逃走,这西定也再无自己安身之处,手里抓个人质,至少还可令摄政王投鼠忌器。
铁骥根本不去理会柳子玉,道:“让他们把人送下来,你放船走。”
李越心想救人要紧,当下道:“成交!”
柳子玉心中老大不情愿,铁箭却不理他,立时令手下将周凤城、柳子丹与林影带了出来,将大船后小艇放下,正在此时,忽听远处如牛吼雷鸣一般,林影闻声面色一变,大叫道:“汛峰,汛峰!”众人抬眼看去,只见远处天边一条白线蜿蜒而来,眨眼变宽,待林影喊了两声,已然可看清乃是一排白浪滚滚而来,饶是蒲河口有沙洲封锁,水波也掀动起来,大船更是左右摇晃。周凤城连日水米不进身体虚弱,脚下一软当即晃倒,幸而柳子丹离得近,反手抓住了他衣带,方不致滚下甲板去。只这片刻工夫,浪头已近,只见浊水拍空,浪峰足有一丈高下,眼见连沙洲也要漫过。一干弓箭手虽是西定人,但见了这般声势不觉也乱了阵脚,大船更是左右晃动,几乎倾覆。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听哗一声巨响,浪峰已直盖过沙洲,将众人全埋在水中。
李越从水里站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水往前看,果然,大船已经倾覆半沉了。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船尾翘在水面上,有几个黑衣的铁家军还挂在船尾上。李越顾不得他们,眼睛在动荡的水面上寻找柳子丹等人。忽然水面一晃,林影钻了出来,手里托着一人,却是周凤城。原来大船一倒,柳子丹将周凤城推给林影,自己却滚进了水中。周凤城虽然略识水性,身体却虚弱,林影拉住了他,便再也空不出手来去抓柳子丹。
此时沙洲上水深过腰,浪头来得太猛,人人都是东倒西歪,眼见天边白线又起,第二重浪马上又到,李越喝道:“往高处撤!”自己却站在水边目光四下搜索。水面上不时有人头冒出,却多是铁家军,有些露了头又沉下去,只是不见柳子丹。李越心急如焚,忽然沙洲边缘哗啦一声,一人自水中露出头来,虽然头发散乱,却仍是眉目如画,正是柳子丹。原来船倾倒之时他自甲板上摔了出来,被浪一拍有些闭气,却也被送到了沙洲边缘,此时勉力钻出水面,还有些头昏脑胀。
李越见他露出水面,刚刚松了口气,忽然柳子丹背后水面一动,一人猛钻出来,一手箍住柳子丹颈项,一手拔出匕首顶在他颌下,厉声道:“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他!”李越面色一变,此人竟是柳子玉!他本来有几分水性,大浪来时自己先跳了下水,倒是避免被浪拍得昏昏沉沉。也是该当凑巧,他与柳子丹几乎是在同一处落水。他自知这一次摄政王绝不会放过自己,当下屏一口气潜在柳子丹身后,果然出其不意将柳子丹挟持在手,登时掌握了主动。他在水下呆得太久,也不免呛了两口水,一面说话,一面咳嗽,手上利刃轻轻颤动,柳子丹颈间立刻出现了几道红痕。林影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大声道:“你别冲动,我们放你走就是!”说完才想起自己根本做不得主,不由转头看向李越,目中露出哀求之色。
李越深吸口气,缓缓道:“你想怎样?”
柳子玉将匕首往上一提,逼得柳子丹抬高了头,冷笑道:“给我船,让我走!”
“船?”李越目光越过柳子玉头顶,望向疾速滚近的那条白线,“船我可以给你,不过……”
“不过什么?”柳子玉目光冷厉,他全神贯注在李越身上,却忽然觉得脚下不稳,背上仿佛有股力道用力一推,失了平衡。他本能地要伸开手臂保持重心,握在手中的刀便离开了柳子丹颈间。李越就在等着这一刻,手突然自背后抽出一甩,一道寒光贴着柳子丹肩头擦过去,插进了柳子玉露出一半的咽喉。柳子玉身体猛然一挺,双目暴突出来,死死瞪着李越。不过还没等他咽气,身后已经响起震耳欲聋的澎湃之声,又一轮巨浪把所有人都埋在了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