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爷的府第端宁王府座落城南,深宅大院,幽静安宁。三王爷据说是老皇帝最喜欢的儿子,只是自幼身体羸弱,所以没有继位的资本。他好静怕吵,成年后开府建第,也沿袭了宫中习惯,极少上朝,不见外客,府中多植花木,却不养鸟雀,为的便是怕鸟鸣喧闹。王府里的下人个个软靴轻衣,低声细语,尤其是午后一个时辰,连喘气都得放得轻而又轻,唯恐吵到三王爷午睡。不过这都是三四天以前的事了,现在么……
“王爷……”三王爷的贴身小厮阿平几乎是用气音在发声,同时满脸的苦相,似乎马上要哭了出来。三王爷最恨的就是被人吵到午睡,为什么这样的事偏偏要他来做?
啪!一只上好的官窑茶杯飞了出来摔得粉碎,伴随着三王爷愤怒的声音:“又是什么事!”
阿平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想像那铡刀已经贴在了脖子后面:“王爷,那,那,摄政王殿下又来了。”
屋子里一下没有了声音,片刻之后,三王爷衣冠整齐地掀开纱帐:“人在哪里?”
阿平哭丧着脸:“又在园子里到处转呢,小人实在拦不住。”
三王爷眉头紧皱,半晌一振衣,大步往园子里走去。阿平垮着脸跟在后面,心里暗暗的骂。这摄政王以前是从不到端宁王府里来的,这几天却不知怎么了,第一天来说是来看暮雨的,可是暮雨自他的摄政王府出来以后三王爷就赏了他一笔银子让他回家乡去了,结果暮雨没见着摄政王却不走了,就在园子里逛了一圈;第二天又来了,说是这园子不错再来看看,你说这大冬天的有什么好看,再说他的摄政王府修建时那是花了无数银子,比端宁王府豪华多了,干什么放着自己的园子不逛跑到端宁王府来?好,前两天逛了还不够,今天又来了,连三王爷也不见,径直就往园子里去了。王府里都是下人,哪个也不敢拦他,只好由着他逛。你说逛就逛呗,非捡午后来,每次都把三王爷从床上叫起来。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这连着第三次,就连他这个王爷的贴身心腹,来叫王爷起身也是冒着生命危险了。
三王爷想的远没有这么简单。自摄政王逼宫摄政以来,他称病不朝,也应个景跟摄政王送过男宠,彼此之间算是井水不犯河水。摄政王从不踏入他的端宁王府,这几天却一反常态来个没完,莫非是冲着……他一边想着一边往园子里走,远远就看见那位素来嚣张无比的摄政王一身红衣,在午后阳光下越发亮得扎眼,正带了一个贴身侍卫大模大样地逛,身后跟了一群自家的仆役侍卫,既不敢阻止他,也不能真个放他自由自在。
李越转头看着三王爷走过来,心里暗暗称奇。南祁皇族长相其实一般,风定羽把已故的皇上迷成那样,容貌也不过就是个清秀而已,只是胜在气质温雅,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是风定尘这个身体,虽然修长矫健,肌肉均匀,算是素质好的,但论到五官,也就是个端正,倒是沙场征战磨砺出来的那份犷野更有吸引力,除此之外,也就乏善可陈了。李越有时候也奇怪,后宫选了那么多美人,怎么也没优生出个漂亮皇子来?不过三王爷可是个例外,虽然年纪已经三十出头,然而眉目俊雅,风度翩翩,虽然跟柳子丹等人没得比,但放在南祁皇族里,还真得算是个美男子哩。可是这么一位漂亮王爷,却至今未婚,这也就有点奇怪了。按说身为皇族,即使体弱多病,也有成打的女人愿意嫁他。而三王爷不但不婚,府中也没有纳什么姬妾。所以街头巷尾多有传说,有人说他的贴身小厮样貌清俊,府里仆役也很有几个美人,只怕也是个爱男风的。不过李越不这么认为。据他这几天的观察,三王爷对贴身小厮也好,对其他仆役也好,并没有什么兴趣,恐怕压根就是用来遮人耳目的。这其中肯定有秘密,只是眼前还查不出来而已。
三王爷走到李越面前,已经有点气喘,拱手行礼:“歆宁见过殿下。”歆宁是他的名字,因为先天不足,所以名字和封号里都有个宁字,取个吉利之意。
李越笑眯眯地一抬手:“王爷不必客气。其实本王自己在花园里逛逛就好,不必非劳动三王爷过来相陪。”
三王爷忍着气道:“殿下虽体恤,歆宁岂敢自矜失礼?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李越转头四顾,答非所问:“三王爷这府中有多少侍卫?”
三王爷怔了怔,只好回答:“十数人。殿下放心,歆宁绝不敢逾矩的。”本朝法规,亲王私人侍卫不得超过二十人,否则可以私藏甲兵论罪。当年跟前任皇帝争王位的皇子中有一个就是因私卫过多被拿住把柄以反罪论处的。
李越四处望望,别有深意地一笑:“只怕不止十数人吧?本王看这园子安排成这样子,怎么也得有将近三十人才守得牢。”
三王爷眉头不能控制地一跳,微微沉下脸:“殿下,这话可是轻易说不得的。小王可顶不起这么大的罪名。”
李越微笑不语,目光四处游移,每掠一处,三王爷的心跳就不能自主地快上一分。他身体本来羸弱,心跳过快便有些气喘,脸色也微微苍白。李越看他这副样子,笑了笑道:“三王爷身体似乎又不适了?那本王便告辞了,明日有空闲再来拜访。”
三王爷勉强道:“歆宁送殿下。”
李越摇摇手,目光仿佛还恋恋不舍地在花园里打转:“三王爷这园子盖得真不错,本王下次再来,可要好好逛一逛才是。”
阿平在肚里暗暗嘀咕:“来逛了几天了,还说没好好逛?那要是好好逛,难道要把我们王府翻一遍不成?”当然这话他只敢在肚里念叨,没胆子说出来。眼见摄政王终于离开,坐着那辆火红车篷的马车离去,只觉身边的主子摇摇欲倒,扶着自己肩头的手没半分力气,连忙道:“王爷,快进屋去休息吧,这人可算走了。”
三王爷摇摇头:“叫厨房去做一盒玉版糕,就是皇上最喜欢吃的那种。”
阿平茫然道:“做糕?皇上胃口不好,午后就不能吃这些又甜又粘的东西了,这不是王爷说过的吗?”
三王爷眉头一皱:“叫你去就去,哪里这许多废话?”他一激动就气喘,阿平眼见他脸色又苍白一分,哪还敢多说一句,立刻飞奔而去。
这玉版糕是用糯米和以糖、油蒸成,夹上各种果脯,糕面雪白如玉版,夹起来两端轻颤,肥甜适口,是小皇帝极喜欢的一种零食。只是糯米难以消化,太后从不许他在晚上食用。玉版糕街上也有出售,但都没三王爷府里的厨子做得好,所以三王爷时常做了送进宫去,这也是常事,只是在午后送,却还是头一回。
玉版糕做起来也要费些时间。好在因小皇帝喜欢食用,端宁王府里的厨子时常备着材料,蒸了半个时辰便出了锅。阿平拿着做好的热糕又飞奔回去让主子瞧瞧。三王爷看了看,指着桌上一个红木食盒道:“用这个装了,送进宫去。”
“三王爷往宫里送了东西?”
“是。说是送了玉版糕。”
“玉版糕?”李越笑笑,“给皇上送的?”
“是。”莫愁点头,“三王爷往宫里送东西也是常事,不过今天殿下前脚走他后脚就送东西进宫,只怕……”
周醒精神一振:“殿下,看来铁骥并没有记错,三王爷府里一定有鬼!”
李越轻轻笑笑:“就凭他府里多的那十个人,也知道他藏了东西。”
莫愁奇道:“殿下怎么知道他府里多了十个人?”
周醒叹服道:“殿下已经把他们的藏身之处都算出来了。”
莫愁听得更是茫然,想不出为什么殿下去了几趟端宁王府,就能把他府里多了什么人算出来。但是她素来知道不能多嘴的道理,李越既然不说,她也就不刨根问底了。
田七一直在旁边没说话,这时忽然开口:“殿下,既然拿得准人就在端宁王府内,我们为何不索性进去拿人呢?到时证据确凿,三王爷还有什么话说?”他自陆州回来一直在养伤,最近伤势虽然好了,但情绪一直有些低落。李越知道他眼看着自己弟兄死在眼前无能为力的痛苦,一直由着他去。
李越笑着摇了摇头:“不行。到时搜出人来,三王爷虽然没有什么好说,可铁骊也就难逃一死了。”
田七讶然道:“难道殿下还真要留他一条活路?”
李越笑道:“不留着他,谁去跟韩扬找麻烦呢?”
田七低头不语,脸上表情有些古怪。他最近一直别扭,李越也没在意:“我连去三天,韩扬也该沉不住气了。加派人手盯住了,一旦他们转移人出府,立刻动手,让铁骊逃了就行。切记不要露了身份。韩扬手下那些侍卫身手不弱,叫大家小心,安全第一。”他只顾交待,没注意田七微微偏头又看了他一眼,神情越发有些奇怪了。
莫愁蹙眉道:“都说三王爷不理朝政,现在也跟太后合在一起,殿下总得想个法子办了他才是。”
李越思索一下:“三王爷那身体确实不好,我看他顶多也就是替太后打个遮掩什么的,做不出什么大动静来。先不忙着动他,免得打草惊蛇。”三王爷那样子像是先天性心脏病,嘴唇微微有些发紫,一激动就气喘,就是不动他,寿命也不会长。幸好是皇家,整天里好医好药养着,若是普通人家,只怕还活不到三十岁呢。
“对了,”莫愁忽然想起件事来,“早上殿下叫我准备的东西都弄好了,已经叫人送到殿下房里去了,殿下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李越经她这么一说,一下子想起这几天来都挂心的一件重要事:“没什么,都散了吧。子丹哪里去了?”
“安定侯这几天都在自己房里读书。”
“哦……”李越想想这几天忙得要命,晚上都没练字,难怪柳子丹没事可做只好在自己房里看书了,“这样,晚上你传我的话,让他到书房里等我,若过了一盏茶时分我还没去,那就是今晚没时间,叫他回自己房里不用再等了。”
莫愁莫名其妙:“殿下这是做什么?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李越笑笑:“去不去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莫愁皱眉道:“殿下这是什么话,若殿下要去书房,那茶水宵夜都要准备的。”
李越想想:“不用准备了。”反正也不会去。
莫愁更加奇怪:“那就是不去了?还要安定侯等什么?”
李越咳嗽一声:“叫你传话传就是了,女孩子这般唠叨可怎么得了。”
莫愁脸上一红,佯嗔道:“殿下又来取笑人了,我们传话就是了,反正被晾的又不是我们!”一边转身出去一边嘀咕道,“安定侯若是等不到殿下,可是空欢喜一场了。”
柳子丹果然是空欢喜一场。他住在摄政王府中其实无所事事,只有每天教李越练字才觉得有点事情做。这几天李越先是忙着给铁骥治伤,接着又是王皙阳生辰,然后就是往端宁王府跑,那奏折都积到晚上批,哪里还有什么时间练字。他知道自己在王府里身份尴尬,又在服丧,也不出去招人讨厌,李越不叫他,他就足不出户,所以说来他已经有两三天没有见到李越了。若是从前,摄政王不召他那是巴不得的事,可是这几天不见,居然心里就空落落的,没情没绪。今晚听了莫愁传话,说不欢喜是假的,可是在书房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李越的身影,那一腔欢喜全变了寥落,更加伤人。若是平日也就算了,可今日正是他十八岁生辰。男子十八岁行冠礼,就算是正式成年了。这个日子,便是普通百姓也要庆贺一番,若家中有读书之人,礼节就更正式,要由最亲近之人为之束发戴冠,以示成年。若是从前他还在西定王宫中,自然是由父皇亲手为自己戴冠,那时情境又该如何温馨?可怜如今父皇已去,多半还是被兄长所害,自己孤身一人流落在外,真的是连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一念至此,愈发凄凉。袖中本带了一壶酒,想告诉李越今晚是自己生辰,与他共饮,现下也成了多余。想想王皙阳同是质子,却还有人牵挂,相形之下,不免借酒浇愁,居然把一壶酒全灌了下去,这才独自离了书房返回自己住处。
此时夜色已深,寒风如刀,只从书房回到自己的院子,已经手脚冰凉,一壶冷酒不但不取暖,反而更添几分凉意。远远见屋中一片黑暗,柳子丹这一眶热泪终于冲了出来,又觉丢脸,大力用袖子在脸上一抹,一脚踹开了屋门,只听屋里一声笑:“怎么这么大的火气?”烛光突然亮起,只见桌上酒菜俱备,点了一圈蜡烛,围成个桃子似的形状,映出李越含笑的脸,手里还拿了个扎着丝带的盒子,对他伸出手:“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