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监人大约四十岁左右,五品服色,身材中等微胖,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一个人,不过能在皇宫之中做到五品内侍,自然不会像表面上看来这么善良。
王皙阳斜倚在床头上,手里握了一卷书,淡淡道:“陈监人,一年多不见,你又发福了。”
陈监人咧嘴一笑:“托殿下的福,小人还好。”
王皙阳也笑了笑,道:“何止是还好?看你这一身衣裳,都是贵重的乌丝锦,这靴子都是锦缎面子,普通监人谁能穿得起?”
陈监人面上笑容一窒,随即笑道:“殿下真是好眼力,这些都是陛下赏的,小人还真是受之有愧呢。”
王皙阳面上笑容不变,道:“是么?究竟是父王的赏赐,还是徐淑妃的赏赐?”
陈监人一怔,随即打了个哈哈,道:“殿下在说玩话了,徐娘娘的娘家……小人再说,就该打了。”
王皙阳似笑非笑:“是啊,徐淑妃家境平平,宫中月俸拿来补贴娘家尚且不足,却拿什么来赏你?”
陈监人嘿嘿笑道:“殿下真是拿小人开心了。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娘娘就是赏一枚铜钱,小人也是万分感恩。”
王皙阳放声长笑:“陈监人,你们这些人的胃口,难道我不知晓?休说一枚铜钱,就是一锭黄金放在眼前,你尚嫌不足。徐淑妃要买动你的心,得下大本钱吧?”
陈监人仍旧笑道:“殿下言重了。既然殿下也说徐娘娘拿不出什么身家,便知小人所得赏赐自也不多。”
王皙阳笑容一收,冷冷道:“不多么?我问你,徐淑妃今日不在青桐宫守灵,你可知道?”
陈监人眨眨眼睛:“二皇子身体不适,娘娘……”
王皙阳截口道:“今日清荫殿宴饮,二弟也在座中。”
陈监人强笑道:“这小人就不知了。或者徐娘娘爱子心切,有些夸大也未可知……”
王皙阳一拍床边:“狡辩!你是宫内总管,皇子身体不适应召太医,难道不经过你?好。今日二皇子召了哪位太医,把人给我叫来!”
陈监人陪笑道:“殿下何须这般动怒,伤了自己身体。二皇子今早不适,召了太医诊脉,说道只是偶感风寒。徐娘娘爱子心切,或者亦有些……咳,有些借机逃避,因此不曾去为皇后守灵……”
王皙阳冷冷道:“原来你也知道。那你可曾禀明父王?”
“本要禀明皇上,谁知殿下忽然回宫,小人惊喜太过,一时忘记了。”
王皙阳冷笑道:“好一个惊喜太过!我若不回来,这事只怕也就丢过脑后了吧?”
陈监人眨着眼睛道:“殿下这可就冤枉死小人了。殿下回来,小人是真心欢喜——”
王皙阳冷笑着打断他:“是么?只怕我不回来你更欢喜吧?母后殡天,徐淑妃就自以为必能登上后位了,哪里还会守礼为母后守灵?”
陈监人连声干笑:“殿下言重了,言重了。徐娘娘纵有此心,又怎么敢如此明白表示?”
王皙阳斜睨着他:“你倒会替徐淑妃说话。我问你,采莲是怎么死的?”
陈监人立刻长叹一声:“皇后殡天,采莲忠心跟随,竟是自己上吊,跟着去了。”
王皙阳道:“如今尸首呢?”
陈监人垂头叹息道:“已经发回她家中厚葬了。”
王皙阳眉梢一挑:“发回家中?你在皇宫几十年了吧,这殉葬的规矩都不知道?”
陈监人苦笑道:“殿下,小人自然是知道的。采莲是殉主,理应随入皇后的墓穴。可这殉葬的事咱们东平有上百年不兴了,如今皇上以仁治国,更是不搞这些事情。采莲的父母知道女儿死了,来宫里哭着要女儿的尸首。皇上看不过眼,就下令发还给家中领去厚葬了。”
王皙阳嗤笑一声:“这么说总没有你什么错了?”
陈监人忙低头道:“小人该死。实是皇后殡天之后,这宫里唯徐娘娘地位最高,小人万不该想着换了主子,怕小人后半辈子没个着落,所以……”悄悄抬眼去看王皙阳神情。
王皙阳冷笑道:“你当是这宫里就要变天了,想给自己找条新路,是么?你真当父皇非你服侍不可?”最后一句话说得冷气森森。陈监人脸上再也挤不出笑容,扑通一声跪倒,连连磕头道:“小人糊涂,小人该死!殿下看在小人二十年尽心尽力服侍皇上的份上,饶小人一命。”
王皙阳一言不发,由着他磕头。直到地面上隐隐有了血渍,才冷冷道:“我问你,母后是怎么去的?”
陈监人方才的嚣张油滑此时全飞到了九宵云外,低声道:“自殿下去了南祁,皇后心情郁郁,太医诊了脉,开了方子进补,只是不见什么效用。蛰祭之日皇后本是凤体欠安,但因仪式隆重,仍是勉力前去。不想当日下了一场猛雨,皇后感了风寒,回宫就病倒了。这病来得凶猛,几日就……”
王皙阳手指紧紧捏住手中书卷,脸上却全无表情:“是谁给母后请的脉?”
陈监人低头道:“是钟太医。不过,已经被皇上一怒之下斩了!”
王皙阳闭了闭眼睛,半晌淡淡道:“父王今日歇在哪里?”
陈监人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道:“在垂露宫。”
王皙阳冷笑一声:“正好,方便你去献殷勤,还可以向父王说说今晚去了哪里。”
陈监人连忙道:“小人不敢。小人今日哪里也没有去。”
王皙阳目光稍稍缓和,道:“那你这伤……”
陈监人陪笑道:“是小人自不小心,在台阶上磕的。”
王皙阳瞧他一会,脸上慢慢露出笑容:“佩兰,送陈监人回去。”
陈监人退出殿外,李越才轻笑一声:“看不出来,太平侯狠着呢。”
王皙阳刚才始终用一个姿势坐着,这时连骨头都僵了,勉强坐直,随即眉头一皱,忍痛道:“殿下说笑了,皙阳若有殿下一半的气势,也就不必如此费力了。”
李越翻身坐起来,紧盯着他:“你想查什么?”
王皙阳沉默片刻,道:“采莲究竟是为何而死?”
李越哦了一声:“你不相信采莲是殉主?”
王皙阳淡淡一笑:“采莲跟随母后已有十八年,若说她殉主并不稀奇,只是母后临终,难道没有什么遗言留给我?采莲甚至不等到见我一面便自尽,这便奇怪了。”
李越想想蛮有道理。东平皇后只有一个儿子,本来是正牌的储君,可是却被弄到南祁去做了人质,皇后就是死了,怕也不能心安。去世之时必然有不知多少话要留给儿子,既然儿子不在身边,就只能留给最心腹的人。如此说来,采莲居然不等到传话给王皙阳便自尽身死,确实不太合理。
“如此说来,你以为采莲并非自尽?”
王皙阳点了点头:“绝非自尽。”
“既非自尽,便是他杀。是何人所杀?又为何杀人?”
王皙阳攥紧了拳:“这正是我要查的!如果采莲是被人所杀,只怕我母后……”
李越皱皱眉:“这没有必然联系吧?”
王皙阳猛地抬头:“怎么没有!我母后身体虽然不好,可也不致淋一场雨便去得这么快!如果她自觉身体不适,必定会告知我的。”
李越抬抬眉毛:“告知?怎么告知?”
王皙阳脸色微微一变,发现自己说漏了嘴,默默低头。李越捏住他下巴硬把他的脸转过来:“说啊,怎么不说了?”
王皙阳背后冷汗直冒,只怕哪一句话说错了惹来摄政王雷霆之怒,又不能一直不答,迟疑片刻终于低声道:“殿下也知道,我母后只我一个儿子,远赴他乡,必然思念……”他极善察颜观色,已经发现如今对着摄政王最好是说真话,或者还能得到一丝怜悯,若是说假话被揭穿了,后果将会极其严重。
李越看他一会,放开手冷笑了一声,躺回床上。王皙阳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凑上去:“殿下……”
李越心里其实有一点点的虚。王皙阳这么一说,他忽然想到了王皙云送来的那件声称是东平王后亲手织锦裁成的衣裳。难道说那首诗真是东平王后给爱子的信?要真是如此,他,咳,似乎有点小题大做了,而且,似乎还耽搁了人家的母子亲情。
王皙阳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下惴惴,不敢多说。良久方听李越道:“如此说来,你觉得你母亲是被人所害?”
王皙阳冷笑道:“这皇宫中不知有多少人巴不得母后早死!”
李越摇头:“这只是你的臆测,不能当作证据。”
王皙阳咬牙道:“所以我才要查!”
李越沉吟了一下:“怎么查?”
王皙阳抬头看看他,心里掂量了一下,轻轻开口:“皙阳想,明日一早就出宫去采莲家中,殿下……”
李越明白他的意思,早就说过了,进了碧丘,不准离开李越目光范围之内,无论去哪里,都得李越同意才行。
“行。本王也想出去走走,这皇宫实在没什么意思。”
“殿下不是还要去看二弟的侍卫?”
李越横他一眼:“怎么,还想把本王打发了?”
王皙阳连忙摇头:“皙阳怎么敢如此大胆!只不过殿下为何突然对二弟的侍卫起了兴趣?”
李越斜瞥着他:“你这是关心你弟弟?”
王皙阳怔了怔,道:“殿下这话说得奇怪,皙阳只有这一个兄弟,自然关心。”
李越嗤笑一声:“是么?别跟本王打马虎眼。如今这皇宫里最有希望登上后位的是谁?”
王皙阳默然片刻,道:“徐淑妃出身书香门第,虽然家境清寒,但育有一子,母凭子贵……”
李越打断他:“不对吧?皇子未继位前,应是子凭母贵,皇子若是继位称帝,才是母凭子贵吧?还是本王记错了?”
王皙阳面色阴晴不定,终于道:“殿下明见。皙阳之所以能做储君,乃是因嫡长子之故。如今母后故去,若徐淑妃登上后位,嫡子便是皙云。”
李越瞧着他:“所以你心里根本是怀疑徐淑妃的吧?”
王皙阳脸色阴沉,紧闭双唇不说话,半天才冷冷道:“皇后殡天,嫔妃理应前来守灵。头三是宫内全体嫔妃守灵,四日至七日是嫔妃轮流守灵。徐淑妃虽然贵为淑妃,亦不能失了礼仪。皙云明显并无大碍,她竟然不来守灵,当真是太过放肆,不能不令人起疑。陈监人是内宫总管,徐淑妃不来守灵,逃不过他的耳目,而他装聋作哑,若不是得了什么好处,怎会如此?这些监人身体残缺,此生除金银财宝之外再无他好,陈监人更是贪婪之人,普通财物还入不了他的眼,若以徐淑妃之家境,如何拿得出能打动他的东西?除非是许了日后登上后位,再重重赏他的好处!这些也就罢了,最可疑的,还是采莲之死。采莲如非自尽,自是被人谋害。而她一个小小宫女,虽然是母后得用之人,但如今母后已去,自是微不足道,若是被人谋害,除非是她知道了什么秘密,因此被人灭口!她一向跟在母后身边,所能知道的秘密,必是与母后有关!”
李越点了点头,接下去道:“如果你母亲是被人谋害,采莲最可能是知情人,所以才会被人灭口。”
王皙阳接口道:“母后故去,谁最得利?如今宫内嫔妃虽多,育有皇子的却只有徐淑妃一人。”
李越仰回枕头上:“不错。的确是最有希望登上后位的那个人最有嫌疑。”
王皙阳微微咬牙:“只可惜为母后诊脉的太医已经被父王斩了……所以现在,只有从采莲处查起。采莲尸首发回家中没有几日,即使下葬也还可开棺检验。”转头看李越,“只是要便装出宫去……”
李越叹了口气:“好,你打算几时去?”
王皙阳得了他的允许,不由大喜,道:“愈快愈好。我今日其实也不该对陈监人这般疾言厉色,只怕他起了疑心给徐淑妃通风报信,再做手脚。”
李越心想这也难怪,王皙阳年纪还轻,突然间母亲去世,自己又在他国为质,这一下子身份地位便岌岌可危,何况母子连心,谁能忍得住不发作?再看看天色,估摸着这一阵折腾,天也快亮了:“既然如此,天一亮就出宫。”
王皙阳万料不到他答应得这般痛快,连忙吩咐佩兰准备便服,天色蒙蒙亮,两人便带了周醒、田七和清平悄悄出了宫。
采莲的家就在碧丘城郊,离皇宫并不十分远,一条街上都是做木器活的。李越五人为了不引人注目,隔着两条街就下了马车准备步行过去。一下马车,李越抽抽鼻子,忽然皱眉:“怎么一股烧焦木头的煳味?”
王皙阳一怔,正好一阵风吹过来,他也皱眉:“真有烧煳的味道,或许是哪一家在生火?”
李越心里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只怕不是。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
只可惜不好的预感往往是准的,那焦煳味愈来愈重,等李越几人转过街口到了那木器一条街,只见一片焦土,整条街几乎都被烧成了废墟,再也辨不出原来的模样。